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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味杂陈的“千禧年”之父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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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走就是一整年,中间写过一次信回家,说了些那边的情况,又卖弄文采,摛藻绘句,看了个开头时薇就看不下去了。

    “你爸说让你给他回信咧~!”母亲看完信对时薇说。

    时薇不愿意,她仅仅是想到信的开头就要写称呼她就抗拒。

    母亲做工作,“你写一个吧!你妈没文化,写不好信。再说了,我写了他肯定也不愿意看。他就想你给他写封信。你就写——在外面不要喝酒、打牌,跟人在一起说话办事多忍耐一些,上个月妈妈赶人情花了几百,家里没钱了,让他给家里寄点钱回来用……”

    “哎呀,你就知道钱钱钱,一看就知道这是你让我写的。要不你自己写算了!”时薇听不下去,打断母亲。

    母亲讪讪地笑起来,又哄着时薇,“好好好,你想写什么就随便写,但还是要说一下家里赶了人情、你上学的各种花销。你不写,你爸有钱还是去打牌输了,让他寄钱回来我们不用也能存起来啊,你大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

    母亲一说起钱来就喋喋不休。

    时薇不想继续听下去,不耐烦地接过信,拿起桌上的纸笔,想着怎么组织语言把母亲的话转述出去。母亲看时薇这被说服的架势,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时薇想好了信的内容准备提笔写的时候又突然停住。

    称呼,第一行要写称呼。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父亲一声爸爸了。

    她不愿意就此着父亲的道被动和解,但不写母亲又会喋喋不休或者干脆又是简单粗暴地训斥她一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写吧。可是下笔并没有比开口简单多少。时薇停了很久,纸上的钢笔印记点了几次都没点出一个字。咬咬牙,往案上一伏:

    “父亲:

    你好,你的来信收到了……”

    好不容易写完了,时薇看着短短的一两百个字,感觉比写600字的课堂作文还费心力。

    母亲看了时薇写的信,满意地说:“你爸收到你的信一定会很高兴的。”

    时薇在心里不屑,问他要钱不等于要他的命?他还会高兴?

    这封信寄出后,如时薇所料,她们并没有再等来父亲的信,和钱。

    到了寒冬腊月的年关,父亲提着一个编织袋的行李包意气风发地回家了。精神头儿好似出走半生的达官显贵衣锦还乡。

    母亲笑意盈盈地给父亲接风洗尘,利索地把他的衣物、鞋子、袜子,全部抖落了一遍,洗的洗刷的刷,还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未到过年胜似过年。

    时薇奇怪,这就是小别胜新婚?

    到了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围坐着看电视。母亲似乎终于找到契机,问父亲,“今年搞了多少钱回家了撒,老伙计!”

    老伙计,是母亲鲜少称呼父亲的称谓。带了些娇羞和调皮。

    “没有钱!”父亲歪在床头剔着牙。

    “又在放屁!跟你一起去的有的都搞了几万回来了!”

    看来母亲的情报工作早已铺展开,几小时内就搞清楚了,现在只是来一探父亲的虚实。

    “人家是包工头,赚得多不是正常的?”

    “那你不是包工头,就算赚得少也有个数吧?”母亲讪笑着不死心追问。

    父亲拿眼鄙夷地看了一眼母亲,嫌她话多。

    正当母亲再次发起询问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母亲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几句寒暄话后,声音就降低了许多,时薇没在意,专心看着电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窸窣,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没有了谈话声,母亲就关门进来了。

    进到家门,母亲的脸色阴沉无比。

    时薇虽然不知道是谁招惹了母亲,可是一见这神色,时薇就预感不妙了。赶紧起身借口说困了先去洗澡睡觉。

    还没等时薇回到6号房,时薇就听到母亲恶狠狠的质问声,接着就是泼妇骂街的脏言秽语。

    时薇站在厨房门口,从院子里听到了7号房父母的争吵内容。

    父亲在回家火车上和一道的工友炸金花,赢了不少,后来嫌打扑克不过瘾,摇起了色子,手上富余的一些钱尽数摇到了别人的口袋。父亲心不甘,想博一博,问同乡借了钱再去赌,时赢时不赢,翻本慢耐性变差,胆子变大,一次信心满满地赌注后再次一穷二白。

    晚上到家来的人其实是借父亲钱的工友老婆。工友回家没有上交到足额的钱,被老婆逼问出是借给父亲,父亲又输了个精光。都是等着钱置办年货好过年的,吵闹一番后准备拉着工友来要钱,工友舍不下面子又拗不过老婆,这才让老婆单枪匹马来上门讨债。

    母亲本打算不管,让她爱找谁找谁。讨债人苦求母亲,自己男人也是看时哥输完了怕回家两口子吵架不好过年,才出于老乡情义好心借钱父亲赶本,哪知道父亲贪念太大,现在自己家年货都办不齐,开年了娃还等着钱交学费,又说母亲好歹有份工作,可以吃“皇粮”,她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养活两个孩子和两个老人,不是没办法了也不会大腊月的还上门要钱讨骂。

    态度极其诚恳又无助,又顾忌着时薇父亲和母亲的面子,没有大肆声张,有商有量、有理有据。

    慢慢地时薇母亲就心软了,自己家糟心的事情哪一年都不少,完全能理解门口站着的这位面色蜡黄、瘦骨嶙峋当家做主母的难处。但是那么多现钱家里也确实没有,承诺明天一定还,工友老婆才半信半疑地先回去了。

    母亲骂到了半夜,福利院里每个窗户的灯都尽数熄灭了母亲才渐渐消停。

    这一次也不知道是父亲理亏还是到了年关事情都指着母亲不便跟她撕破脸,他竟难得一回的任凭母亲指摘。

    时薇站在院子口的心悬上去后终于随着母亲的闭嘴而放下。小小院子里北风吹得她的脸和手被冻得通红也不觉得。

    第二天一早,时薇父亲就借口去老家收拾老房好过年。不一会儿,工友老婆又来了,还拎了些家里地里种的花生来。来了后又是一顿道歉说昨天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这一兜花生是自家种的,都是自己洗自己晒又自己炒的,香得很。

    说话间,眼睛观察着福利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没再说要钱的话。咋一看倒像是个远房亲戚来送土特产来了。

    时薇母亲把工友老婆请进家里,本来着急上火一晚上没睡,现在见工友老婆把面上的事做得如此光溜,再想推脱几天都张不了口了。去到里屋打开上了锁的屉子,尽数把钱还给了人家。拿钱时,她数得很慢,即便数了几遍也仍然盯着工友老婆再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心。工友老婆临走时,时薇母亲又怕有闪失,让“讨债人”写了字据签了字才让走。

    送走讨债人,时薇看见母亲在房里对着抽屉的背影,想象着那一面将是一张怎样哀怨的脸。

    许是头一晚骂累了,母亲再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深深地叹气,久久地出神,长长地坐了一阵。

    现在的母亲,做事更麻利,更能吃苦,更能处理家里的事情,只是她的边边棱棱似乎都被这懊糟的生活磨圆了。这才第二天,连父亲举债续赌、年关被人上门逼债她都不再有心思继续去争论个对错、尽情撒泼发泄了。

    这似乎不是她,似乎又更像她……

    “哎呦~!该做午饭了!”

    母亲放下正在编织的毛线,挺直了腰板,捶了捶后腰。

    时薇从回忆里游荡回来。

    这么多年,母亲被丈夫殴打、谩骂、被她的父母姊妹怠慢轻视、被生活击打,她总是咬紧了牙关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坎。她也曾放声大哭过,哭,是对自己男人的失望,是对生活的控诉,是对孩子的歉疚,更是对自己这半生的悲鸣。她精明不自私、世故不圆滑、泼辣不服输、嘴利又心软,她用尽全力也只能把日子过成如今的模样。

    如果能重来,母亲还会选择父亲吗?应该不会吧,就算当初是外公以死相逼也不会。

    外公自然不是以他死来相逼,而是以母亲的死来相逼。

    时薇以前听母亲说这件事,有媒人来说亲,说时家就这一个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以后没有妯娌纠纷。公公去世好几年了,就一个婆婆,以后嫁过去了养老压力小,过去了就能当家做主。时家这个儿子高中毕业,也算有些文化,写得一手好字,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人,而且高中毕业后还拜了师父学了一门木工手艺,怎么着都不会饿着你家姑娘的。

    外公很是满意,一口答应,母亲却不肯。

    没有妯娌纠纷,可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姑子多半是不会管娘家的老娘的,以后家里家外就全是她的事了;没有公公仅有一个婆婆,婆媳关系怕也是难处;至于什么当家做主,都是一穷二白的家庭,能做什么主,充其量过去当个主劳力,像在家一样,多帮着挣几个工分,而且媒婆说的又有文化又会手艺,何至于家里还是一贫如洗?

    外公威胁母亲,“不去?不去也行,两条路走,一条是绳子,一条是门口的堰塘。”

    再后来时薇又得知了,外公坚持让母亲速嫁的原因是家里新建的砖瓦房,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最后连买钉子的钱都没了,而母亲下面的舅舅虽已定了亲,后来却遇到了貌美的舅妈转而嫌定亲的对象不好看,不同意原先那门亲事。外公外婆并未强加干涉,匆忙建了新房只等在舅舅前面的母亲出了嫁就给舅舅娶进儿媳妇。母亲就这样成了可笑的牺牲品。

    母亲上面有一个姐姐,即便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可大姨是外公外婆第一个孩子,外公外婆从来也是心疼的,甚至明明比母亲大,社会环境大多是媒人说亲的年代,姨妈自由恋爱了外公外婆也是支持的。姨妈婚后有了孩子也是交由外公外婆带大的。而母亲是老二,又是一个女儿,此时外公外婆的心情已然有了落差,直到有了舅舅,母亲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吃最少的饭,做最多的活,也仍然入不了外公外婆的眼。母亲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三妹的降生原因居然是外婆有胃下垂,赤脚医生建议她怀上一胎,好把胃顶一顶。于是三姨就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任务,虽然是女儿,但也是有功之臣,待遇上比母亲好一些,最下面的小姨因为是人到中年才生的小幺女,外公外婆也是疼惜的。连他们的孩子也是外公外婆带过的,唯有时薇不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孩子。哪怕一年只去三两回,也不得见有多稀罕。

    时薇小时不解,又不是旧社会,能结婚的两个人肯定是相爱了才决定结婚的啊,可是父母的感情从来都不和谐,那么父亲不疼惜母亲,母亲也不喜欢父亲,为什么要结婚?

    直到她听到母亲说要以自己性命相赌时她也犹豫了。

    时薇转而开始研究母亲的心理。是不是母亲从小在重男轻女家庭里长大,没有任何温暖,以为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就有温暖了?所以即便是不喜欢父亲也仍旧听从了外公的“建议”,脱离了那个家?而父亲同意这门亲事,大概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家里穷,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多个烧火做饭的人还能给他生儿育女,他还挑剔什么?

    人生路漫漫,婚姻的本质是结伴同行,而时薇父母的婚姻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何谈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时薇坐在太阳下,腊货晒得冒起油,阳光灿烂到像是在暖春,而望见屋里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的母亲,就着这些年的破落事,时薇的心情沉重又心酸。

    这样的日子,母亲都是怎样一天又一天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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