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妥协
尹含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里,一只陌生的手伸进衣摆从她光裸的后背滑过,鼻尖隐约有股子极淡的槐花香。
尹含沙猛地推开那人,却使不出太大的力气。
“你干什么?!”
钟北临一席广袖长袍,没有戴发冠,只别了只青玉簪,俊美的面容多了一丝儒雅。
顺着被推开的力道,他坐直了身子,伸手拿过摊开的针灸包,细细收好。
“只是给你治治内伤,顺便——”钟北临微微一笑,“封了你的内力。”
什么?
尹含沙皱眉,试着运气,确实没有感受到体内有丝毫真气流动。
她看了一眼钟北临手中做工考究的针灸包,有些意外。
这种针法只有极少数人才会,用最细的银针穿过两边琵琶骨的骨缝,以达到阻断内力运作的目的。
据说这是医圣根据刑具琵琶钩创造的针法,熟练到极致,可凭借针的长短控制内力的阻断程度。
只是没想到钟北临居然会这套针法。
“王爷不必如此。”
钟北临笑意未收,“大帅武艺高强,本王不会武功,可打不过你。”
“你我虽是敌对,但我不会对你动手。”
不管钟北临出于什么目的,他救了她,还给她疗伤,她就断不可能恩将仇报。
“是吗……”
尹含沙点头。
钟北临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有趣,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据,“给。”
尹含沙接过,待看清内容,纤长的睫毛垂下,眸光暗淡。
这是将元帅府做抵押的字据。
城破了魏亡了,钱自然没办法还上。
这些对她而言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当时战事紧急她也没别的办法。
只是这处府邸,是她和爹娘生活的地方,如今虽只她一人,但也是唯一的、最后的念想了。
那只手又伸过来,递给她第二张字据。
尹含沙下意识接过来看,只一眼就愣住了,这居然是钱款被全数还清的字据。
整整一千六百两银子。
“你……?”
“这钱可是八百里加急从本王府里运过来的。”
“……”
“现在元帅府是本王的了,”钟北临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摩挲着线条流畅内敛的下颌,“本王想怎样都可以。”
他看着她从衣领里探出的一截纤长光洁的脖颈,其上还有一道淡淡的划痕,慢条斯理又饱含恶意地开口:“你说,我让人把府邸改成青楼好不好?”
“你敢!”尹含沙攥住面前的手腕,用力到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
“本王有什么不敢的?”
尹含沙哑然。
以这个男人的脾性,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元帅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府宅罢了。
尹含沙动了动唇,“…………”
钟北临看着她的手背,视线顺着手臂上移,落在她色泽浅淡的唇上,犹如实质,“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要你,跟我回大铖。”
他靠近她,轻声耳语,仿佛在引诱一只猎物,“只要你跟我回去,什么都好商量。”
元帅府是魏朝先皇亲自下旨建造,坐落在魏都最繁华的地段,一砖一瓦寸土寸金。
东方晓白薄云霭霭,元帅府前人头攒动,朱漆大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封字。
“尹大帅是真的死了吗?”
“可不是,府邸都封了。”
“我听说大帅死守姚关,最后被万箭穿心而死。”
“可怜尹大帅一片忠心啊。”
有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脸神秘,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可我听说,尹大帅是被咱们那位退位的皇帝亲手所杀。”
众人哗然,一时间将信将疑。
此时元帅府另一头不起眼的后门,言安牵着两匹马等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草,颇为不耐,“大帅,走了吧?”
尹含沙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再熟悉不过的粉墙黛瓦,终是策马而去。
大铖的官员于三日后到达魏都,钟北临跟他们短暂见了一面,翌日便班师回朝。
尹含沙看着丫鬟送来的衣服,淡声道:“我不穿女装。”
梅之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管事只给了奴婢这一件。”
“拿走。”
“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梅之跪倒在地,瞬间红了眼眶。
尹含沙头疼地捏了捏山根,这个小丫鬟从她昏迷时就一直照顾她,心细听话又乖巧,就是那个胆子实在是太小了,动不动就要哭鼻子。
“罢了,你放下吧。”
梅之听话地放下了,“姑娘,辰时四刻便出发了,到时候会有人过来接您。”
“知道了。”
钟北临的条件是让她做他的侍女,期限三年,作为交换,他不会动元帅府,也会善待被俘的魏军。
尹含沙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但眼下来看,自己只能答应。
托盘上是折叠整齐的天青色交领襦裙,颜色很正,但稍稍偏淡,她看了两眼就转开了视线。
……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女装了。
尹含沙看向窗外,目光渐渐迷蒙。
在她及笄的半年后,爹爹病逝了,因为早年征战沙场,身上落下了不少隐疾,一直无法根治。
她的娘亲也因为悲伤过度卧病在床,两年后也去了。
从那之后她便披上帅袍,一人撑起了元帅府。
其实爹爹去世后,她的娘亲一直不希望她上战场,她希望自己能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安稳平凡的过一辈子。
可是……算了不想了。
尹含沙曲起食指揉了揉脸颊,神情恹恹的。
门扉准时被敲响,门口站着的人居然是钟北临。
他今日扎了一个高马尾,前面的额发自然散落,身形修长面容俊美,桃花眼挑着点笑意。
“为何不换衣服?”
尹含沙撇开目光,“穿不惯。”
她现在的衣服是普通的窄袖男装,为着出去看府邸方便。
“那可不行,”钟北临道:“你答应做本王的侍女,你见过哪个侍女穿成这样?”
尹含沙默了默,“……骑马不方便。”
钟北临侧过身,用下巴比了比等在一边的马车,“快去换吧,都在等你呢。”
“……”
“或者,”钟北临眯起眼睛,薄唇轻启,“本王亲自给大帅换?”
嘭地一声,木门猛地被关上,劲风带起钟北临一缕墨黑的发,门板在他的鼻尖前一寸堪堪停下。
好生无礼。
马车边候着的言安连忙转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他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放肆,而且自家王爷居然也没生气。
不多时门扉重新被打开,尹含沙一脸木然地站在里头。
偏浅的天青色很衬她凛冽清冷的气质,就像寒冬里渡了一层冰霜的红梅,苍白又艳丽。
她的五官其实很精致漂亮,就是眉尾不似一般的女子弧度柔和平缓,而是顺着眉峰的走势微微上挑,带整个人都生人勿近起来。
钟北临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又见她只用发带绑了个马尾,低声问:“怎么没戴头饰?”
话到嘴边,尹含沙将“不会”憋在了心里,换了个“麻烦”,冷冷地甩出来。
然后也不看他,自顾自走向庭院外的马车。
马车悠悠在街道上行进,耳边时不时会飘来几句行人的交谈声,手指拨开一点帘子,从缝隙里入目的街景无比熟悉。
“李记饼铺”就开在这地段,那是她幼时极喜爱的,爹娘经常会买给她吃。后来爹爹不在了,娘亲病重卧床,她自己也好久没买了。
那天母亲因疾去世,她一个在街上走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正好停在了这家饼铺前头,便进去买了一点。
烙饼入口,她缓缓地嚼下去,轻声道:“味道和以前不同了。”
年轻的老板一听,露出憨厚的笑容,“以前是我爹做的,我手艺比不上他,但也差不了多少。您这都能吃出来是以前常来吧?”
“嗯,”尹含沙没否认,“……你爹呢?”
“他人老了身体不好,前段时间病了,一直下不来床。”老板眼里显出愁绪。
后来饼铺关了几天门,邻居说是办丧事去了。从那之后尹含沙偶尔会花钱请将士们吃饼,让下人们买了送到军营,不让报自己的名号。
“想什么呢?”
正在出神,突然被一道声音惊醒,尹含沙偏头,见钟北临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她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淡淡道:“从前的事。”
钟北临笃定道:“你在难过。”
“……”
钟北临转开视线,换了一个话题,“你的字为何叫诗槐?”
尹含沙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与你无关。”
钟北临不满地“啧”了声,指着车内的果盘,命令道:“给本王剥个橘子。”
钟北临留了两万人在南魏,剩下的全部在城门口整装待发。
打了胜战,回去定然有封赏,兵蛋子们个个都精神抖擞。言安驱着马车出城,行到队伍的最前头。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
途径南魏的几个城镇,跟魏都比起来却是大相径庭。
官道萧条,几乎不见摊贩,路边时常能看到拄着拐杖的乞丐。
言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王爷,前面有人晕倒了。”
钟北临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含沙已经钻出了马车。
青砖路中央躺着一个暗红色麻衣的妇人,两个士兵将她架起来,这才看见她身子底下还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面黄肌瘦,抖得不成样子,“娘呜呜……娘……”
妇人似乎是被儿子的声音唤醒,勉强睁开眼,周围站了好几个人,皆是衣着不凡。妇人环顾一周猛地扑到尹含沙面前,攥住她的衣摆。
“大人救命啊!求大人救救我的相公吧!”
尹含沙蹲下身,托住她的手肘,“怎么回事?”
她眼神冷静,声音沉着,安抚了妇人。妇人渐渐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着。
清水县是个小县城,只有县令一家独大,上头从来没有派人督查过。收的税都是朝廷的两倍,多的便进了县令的腰包。
上月来了新的县令,他比之前所有人都过分,直接要收八成的税!可偏偏今年收成不好,温饱都勉勉强强哪里还有余力交这么多税?
“……他们派人到每户人家去搜,搜不到东西就把年轻的男人抓走当苦力,给县令盖宅子,”妇人说着抹了一把泪,“听说管事都拿着皮鞭,稍稍懈怠就要给人抽的皮开肉绽……”
尹含沙听完简直怒从心起:“您别急,我这就——”
她倏地顿住,倒是给忘了,她已经不是元帅了。
正思索着怎样能让钟北临同意自己去,就听男人清朗的嗓音有条不紊地道:“留五百人同本王去清水县衙,其余人跟郭将军先走。”
“是!”言安立刻转身去传话了。
尹含沙略带意外地看向他,正对上钟北临含笑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