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师徒
高座上的厉青山对尚右说着话, 目光却望向门外葱郁的山林，良久，他站起身, 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到尚右身前, 嘴角上挂起温柔的笑, 伸手从尚右的指间抽走那张礼单, 交由站在一旁, 一直没有说话的简行止。
“右儿，你不是一直想要很多天材地宝来助你徒弟的修炼吗？”厉青山故作轻松地拍拍尚右的双肩, 视线还是迟迟不跟尚右逐渐发红的眼睛对上, 他道，“现下好了, 月浮宫送来的这些东西里如果你想要, 全部都给你, 他们送来的几件先天灵宝里有一样可以助东方昊修……”
“我徒弟没了。”尚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追逐厉青光的目光，他打断厉青山的话, “师尊, 辰儿跟昊儿已经无须我操心了, 他们跟袖则不一样, 他们不用什么仙灵法宝就能修炼得很顺利。弟子唯一需要用到仙灵法宝来铺助的徒弟不在这里, 弟子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你可以培养下一个。”厉青山伸手，简行止迟疑了下, 还是将无妄山的弟子名册递过来，厉青山接过来后随手一翻，指着上面一位长老新收的弟子道, “前段时间，开放山门收徒之日，开阳长老门下新收了一名弟子，先天单一木灵根，修系体质、根基什么都极好，倘若你想要新弟子，为师可以去跟开阳长老开口，如何？”
“不如何！”尚右一把将那本弟子名册拍到一边，他伸手去厉青山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哀求，“师尊，弟子不需要新的徒弟。您知道的，袖则……袖则他不一样，他是弟子亲手拉扯大的，他很听话，您……您还记得吗，弟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小小一团呢，弟子当初被您带回来的时候也那么大。师尊，弟子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把袖则换回来好吗？”
这是明致都第一次看到尚右低头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中，尚右一直都是活得高高在上，在无妄山里仗着有厉青山的宠
爱和古旦长老的愧疚，以及那两个可以给无妄山长脸的弟子，一直过得随心所欲，他虽擅长察言观色，但他也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他向来活得那么恣意嚣张，从来没有谁能让他如此低声下气过。
身旁的简行止也微微瞪大的眼睛，明致猜想，他所想多半也是如此吧。
“黎袖则的资质在无妄山这代弟子内是属末流的，他空有一个风灵根且还不是主灵根，除此之外资质平庸，根基修系体质全都不行，毫无可取之处。这是无论你如何栽培，给他多少宝器都无济于事的事实，在无妄山他绝不可能成材的。”厉青山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初你执意收他为徒，我本就不同意，偏你喜欢养着他，我便随你去了。如今他得奇遇，乃意外之喜，你这个师尊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尚右不自觉地松开手，似乎不认识厉青山般，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师尊，您这是什么意思？”
厉青山的语气就像黎袖则只是他哭着喊着要养的一只宠物而已，如今宠物找到了能对他更好的饲主，厉青山这个家长就过来劝说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放心。
“袖则是我徒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来，尚右强调着。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徒弟，如何不能换。”厉青山满眼心痛的看着尚右，那个眼神就像在一个抱着旧玩具死活不撒手的孩子，“右儿，你这是要因为这样一个徒弟而跟师尊生分了吗？”
“无足轻重？”尚右喃喃道，重复着厉青山说过的话，“空有风灵根？资质不行？根基不行？修系体质也不行？”
“那弟子呢？”尚右嘴角扯起一个惨然的笑，哑声问道，“那我呢，我资质根基修系体质也统统都不行，我还是一个五行废灵根，无论怎么洗都是废灵根，我对师尊而言，是不是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啪——
大殿里一片死寂。
尚右的脸偏向一旁，脸上被打的地
方开始泛红，他的表情怔愣一会儿，似乎不相信厉青山居然对他动手，他抬手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右儿，”厉青山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他心疼地看着仿佛失去生息整个人颓然起来的尚右，稳了稳心神，“你跟他怎能一样，你是我的徒弟，你我亲如父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怎可因为一个外人如此质问师尊。”
“黎袖则也是弟子一手带大的。”尚右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同我也亲如父子，师尊，他不是外人，他是你的徒孙。”
看着尚右这般执迷不悟，厉青山狠下心，冷声道：“尚右，看来是为师平日过于纵纵容你了，才让你如此目无尊长。”
尚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弟子知错了。”
就在明致等人以为尚右服软了，放弃了的时候，尚右又开口问道：“师尊刚刚说可以换弟子是吧？”
厉青山也以为尚右愿意接受现实了，心下欢喜，朝着尚右走过去，边走边道：“是，你同师尊说说，想要哪个新弟——”
声音戛然而止，挡住厉青山的不仅是尚右冷漠的脸，还有他已然出鞘、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的命剑，剑尖的方向，轻轻抵在厉青山的胸前。
“不知师尊可还记得，我生母是一介普通人，她拖病将我带上无妄山寻我生父，可因我五行废灵根、资质极差无法入上代古旦长老之眼，尚垣闭门不认我，致使母亲病殁荒林，是我亲手埋了她。那时候，是您捡了在山林中徘徊的我。”
尚右用淡淡的口吻讲起谁都不知的往事。
“所有人都跟您说我灵根不行资质不行，毫无可取之处，乃一个废人。而那时山主早已为您择得戚家嫡子为徒，戚如枫先天单一灵根，根基资质皆上乘。他们说您不宜在戚家将孩子送来之前收徒。”
说到这里，尚右面带微笑，看向厉青山的眼里有破碎的光。
“可您不听，您说我很好，您说谁规定五行废灵根就是废人了，您说您能将我培养成
材，能让我顺利辟谷驻颜，您说您会让尚垣后悔不要我，也是您不顾前任山主诸君反对将我收为徒弟。”
悬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坠下，尚右的话语中含着哭腔，一如当初行拜师礼时喊的那一声师尊，“师尊，您对我何止是纵容，您对我的偏爱，无妄山谁人不知呢？”
“是弟子愧对师尊，弟子不配做师尊的弟子。时隔今日，您当初说过的话，对弟子许过的诺，已然一一兑现。”尚右紧握手中的剑柄，剑指厉青山，“弟子也曾向黎袖则许过诺，此生定会将他培养成一个声震一方的修士，可弟子无能，至今未能兑现对他许下的诺，弟子枉为人师，亦枉为人徒。”
“所以，还请师尊将弟子换掉吧。”尚右的目光落在被简行止重新拾回的弟子名册，“弟子资质不行，不配为山主之徒，如今无妄山新收的弟子资质远在弟子之上，师尊可任由挑选可代替弟子之人。”
尚右后退几步，将命剑收回鞘，跪下朝厉青山重重一磕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无妄山大殿。
厉青山看着他无悔向前的背影，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最终还是无力垂下。
“师尊，二师兄他……”简行止想去追尚右，可又担心厉青山，来回看了又看，一时间自己拿不定主意。
厉青山背过身，注视着阶梯之上的山主之位，疲惫地闭上眼睛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由他去吧，总归还在无妄山里。”
犹记得初见在山林里见到尚右，瘦弱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女子衣服，站在一座无名孤坟前发呆，一张小脸被冷风冻得发白，而他的神情迷茫又脆弱，好像下一刻就要遭不住倒下去。
“厉山主，神主知道无妄山几个长老脉系分裂得厉害，资源分配失重，其中您一脉尤为严重，您甚至为了名下的弟子们，连下任山主之位都舍于戚家嫡子，从而换取戚家的资金与资源。”厉青山想起月浮宫派来的那位使者说的话，想起他恭敬地将那张礼单递过来，“神主知道
您为了无妄山的未来殚精竭虑，特派我等将这些送予厉山主，此是贵派弟子于我月浮宫船上被魔族掳走的歉礼，也是月浮宫救回贵派弟子并收为徒弟的歉礼。”
厉青山一步一步走上阶梯，重回到山主的高座下，他扶住额角，眼角瞥向正欲告退的明致：“明致师侄，你近来修炼如何？”
被点名的明致道：“回山主，明致近来修炼尚可。”
厉青山阖眼：“如此挺好的。我有些泛了，你下去吧。”
“是。”明致恭敬地行礼退下。
倒是一旁的简行止听到两人的对话，神情有些不自然，看了看厉青山又看了看明致，最后只得说一句：“明师弟，我送你。”
送完明致，简行止就看到今天失踪一整日的戚如枫这时候出现了，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入无妄山大殿，而是站在大门口跟简行止并站着看无妄山的山景。
“走了？”
“大师兄在说谁？”简行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解地问。
戚如枫看了眼无妄山大殿，自顾自地说：“你瞧，不过打了他一巴掌，师尊就失魂落魄的，不像我们……呵。”
“……大师兄怎么知道的？”简行止没有接戚如枫的话，“你在大殿里放回影珠了？”
回影珠是一种不常见的下品法宝，需得两颗珠子方能使用，注入相同的灵气，便可从其中一颗珠子上观到另一颗珠子所处地方的景象。
简行止知道戚如枫有这件法宝。
见戚如枫没有回答，简行止又问：“师兄就不担心师尊知道了会生气吗？”
“就这一次而已。”戚如枫轻笑一声：“再说了，师尊现下哪有心情来生我们的气。”
无妄山这几日的天气多变，时而狂风暴雨，时而又像今日这般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简行止抬头看了眼无妄山的天，沉默良久，他回头，静静地看了戚如枫许久，才开口问道：“大师兄，偶尔我会想，师尊是我们的师尊吗？”
记忆里
厉青山对他们也并非不上心，只是戚如枫珠玉在前，简行止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比不得的，所以就算没有得到过多的关心，他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是他技不如人，可是在他与戚如枫与，存在一个废灵根的尚右，因为废灵根以及资质庸下，尚右付出再多努力依然还是干啥啥不行，可厉青山对尚右，远比对戚如枫和自己都要上心。
简行止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明明很努力地讨师尊的欢心，紧追着大师辟谷驻颜，可得到的却仅仅只是厉青山一句漫不经心的夸奖和几件敷衍的宝器奖励，反观尚右，厉青山为他操碎了心，辟谷驻颜都是厉青山费尽心思、投入大量心血才帮他做到的。
凭什么？
简行止很努力地压抑自己的内心的想法。
可每每看着尚右，他总会忍不住想，凭什么尚右可以得到厉青山的青睐，而自己和戚如枫却不行？
难不成……
对厉青山而言，只有尚右才是他的徒弟吗？
戚如枫睨了简行止一眼，这一眼仿佛将简行止看穿，简行止收回视线，假装看向风景。
戚如枫挑唇：“师弟，抛开尚右，你觉得师尊待你我如何？”
“师弟认为，师尊待我们挺好的。”
戚如枫又问：“较之其他长老师徒呢？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远远不足以相媲美，差远了？”
简行止：“……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抛开厉青山对尚右的偏袒纵容，厉青山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师尊，较之南寒君、开阳长老的放养模式，较之北衡、古旦长老的魔鬼育徒法等等，比起无妄山的其他长老派系，厉青山可以说是无妄山对门下的弟子最为上心的好师尊，好山主。
“那么你还想不明白吗？”戚如枫看起来一身轻松，仿佛拔去一根肉中刺般身心愉悦到极点，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道，“师尊是我们的师尊，只是尚右并非我们的师兄弟。懂了吗？”
“我从来没将尚右当成师弟过，”戚如枫转身，拍了拍简行止的肩膀，“所
以我不曾有过你的感受。”
说罢，他直接走进无妄山大殿。
“师弟，老好人不适合你。”
走出去一段距离，戚如枫的话传过来。
简行止看着他的背影一会，也转身回到无妄山大殿，他当然知道老好人不适合自己，可他喜欢当老好人，毕竟老好人最容易让人放下心防来交心了。
就好像刚刚与戚如枫的这一番交流，非常顺利解开了他心底的一些死结。这点简行止对戚如枫很是感激，也对利用戚如枫来解自己的死结这点很是抱歉，只是这不代表戚如枫就能对自己指手划脚，并想以此来让他这个中间派站队。
比如——
简行止并不讨厌尚右，尚右除了为师有些不人道之外，为徒为兄还是很不错的，对他这个师弟也挺好的。
只是简行止自己走不出心结，拧巴在自己的死结里，死活理不清。
所以对简行止而方，尚右依然是他的师兄。
——
脑中突然出现的系统音是遇到特别情况的铺助提示，据小肥啾的解释，就跟玩游戏要一个主线任务做到一半时，需要玩家集齐材料制作某种道具，所以就会再开一个支线任务指南，告知玩家该如何收集材料、材料获取地点等等的完成支线任务的重要信息。
小肥啾骄傲地挺起它肥嘟嘟的小胸脯，啾叫一声，表示——它升级了！
“原来如此。”明致看着呈现在他眼前的系统浮窗，除了已经凝固的从最初的淡蓝色转为脱离橘红危险的深蓝色修炼进度条，还出现另一条灰蓝色的进度条，是系统所说的修复进度条，进度10。
明致曲起手指在进度条上敲了敲，他的感觉犹如在敲一团空气，完全没有实感，可灰蓝色的进度条却泛起了水纹涟漪，明致敲了几下，表面就泛了几圈。
怎么说呢。
有点好玩，于是明致没忍住又戳了几下。
戳完后才想起还在等着夸奖的小肥啾，明致把小肥啾单手捧起，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撸
它的小脑袋。
玩完后，明致继续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就几套衣服而已，全部往锦袋里一塞就完事了。
这几天无妄山整个门派下下都弥漫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虽然明致没什么感觉，但他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影响，因为那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师侄都身处龙卷风中心，受到的波及是最严重的，每天来见他时都蔫了吧唧的。
明致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离开无妄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修复护石之旅，铺助系统已经标记了好几个仙谷灵谷，还细心做了标记，指引方向。
明致包裹款款，掐指一算今日是个好日子，宜出行。正好这段时间顾逸辰最近也在洗灵池提纯五行灵根，免了找拒绝的借口。明致收拾好一切，准备去找山主报备一声就出发。
结果刚离开寒阁没几步，明致就看到碧空下，一个人影将蓝天白作背景板，正朝他以短跑冠军的速度飞奔而来，没有御剑。
“明致师叔——”
这一幕，略眼熟。
这一声，很耳熟。
“尚右师伯让我来请你过去！”
元初跑得极快，差点略过明致的本体直奔寒阁去，幸好刹车及时，不过才跑过头几步路而已，一个转身，就把明致抓住了。
“你松手，别抓我，你不抓我我也不会跑的。”明致感觉自己白后退那几步了，都怪刚刚那一幕太眼熟，导致他以为元初又要撞上自己。
“尚右师伯想请明致师叔过去一趟。”元初讪讪地松手，又将话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明致疑惑道，“不过怎么是你来通知我，尚右师兄不是移到古旦长老名下了么，那边的弟子呢？”
“不知道，我方才是在阳炎君那里遇到尚右师伯，他让请你过去的。”元初摇头，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明致说道，“不过我听说古旦长老那边不太平，据说好像是殷辰师兄和东方师兄想让他家师尊成为古旦长老的首徒，把其他师叔伯的弟子都打趴了
，古旦长老又喜又气，因为尚右师伯移名那事出关，现在又因此事回去闭关了。”
明致试着将自己的嘴角压下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会。
“最后成首徒了吗？”明致迫切地想知道结局。
“没有，首徒还是任师兄的师尊，”元初踢踢脚边的草，声音闷闷的，“古旦长老那边的师叔伯们还挺高兴的。”
明致奇怪地看着元初，道：“首徒还是原来的首徒，他们自然高兴。”
“不是，他们不是因为这个高兴，”元初鼓起腮帮子，解释道，“他们是因为殷辰和东方昊两位师兄现在是他们那边的。”
“这个确实该高兴。”明致点头，两人都是无妄山拿得出手，这一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强，忽得两位天资聪颖资质上乘的弟子，不蠢的人自然会高兴。
明致看着明显闷闷不乐的元初，也知道他是为何不开心了。
明致摸了一把元初的头发，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转移话题：“你现在话也传到了，没有事情需要去忙吗？”
按理来说，尚右走了，他原先负责的工作也会转到另外两个师兄弟身上，山主那边现下应该会非常忙乱才对，怎么元初有空出来跑腿？
提起这个，元初的小脸顿时就垮了，一想到原先东方师兄负责的那堆工作现在突然压到他的身上，他就一个头两个大，虽然师尊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帮他，可他还是自己忙得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今日是简行止正在物色接替黎袖则那份与其他长老打理关系，报备事务的工作人选，可挑来挑去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元初赶紧自告奋勇，于是脚底抹油逃也似的跑出来了。
“……有的，我还要去几位长老那里报备一下无妄山近来的事务。”
“那不如与师叔一道走吧。”明致邀请道，“正好师尊在闭关，你就像以前袖则那样跟我报备就行了。”
“先从简单的开始做，然后去古旦长老处，正好尚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