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千万贯
“明郎君, 又见面了!”
在明远上船时,友好地将手伸来的年轻人,笑容友善, 眼神单纯, 不是别人, 正是去年明远在钱塘江边观潮时施以援手,没让明远被潮水卷入钱塘江的那位钱塘县的年轻校尉——林乐生。
明远也伸出手,任由对方用力一提,将自己轻轻巧巧地带过船舷,落在甲板上。
“上次就猜到您是我们县尉的好朋友,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林乐生看起来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家伙,竟然这样推断明远与蔡京的关系。
而蔡京此刻也正站在甲板的另一头, 他身穿绿色官袍, 戴着垂脚幞头,身材颀长,站在一众校尉水兵之中也毫不逊色, 竟似比别人还能略高出一头。
蔡京见到明远也上了船, 只是远远地点头致意, 接着便继续向他麾下的将校水兵们部署,安排今次演练的任务。
此刻明远正与蔡京一起,在一驾小型的福船上。
福船风帆鼓起,正缓缓驶出杭州港。
官家准许杭州府兴建水军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地方上。
得到消息的海商们自然是一片欢腾。
本地商人自是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就连用来保养船只的船坞, 最近也全都腾出来, 让杭州府的水军修缮船只。
而明远身为军器监的“顾问”, 也有义务观察火器在水战时的实践,因此蔡京特意将他邀了来。
明远据此估计蔡京此刻已经非常清楚他在军器监的“角色”了。但此人城府很深,对待明远的态度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明远稍许感到蔡京与他稍微多了一点“距离感”,至少在这福船上,蔡京没有亲自来招呼明远,而是让救过明远一次的林乐生相陪,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明远有“官方背景”之后的反应。
“这条福船,似乎比常见的略小。”
明远的心思全在别处,便漫不经心地随口评论。
“明郎君,此言差矣,这不是福船,而是一条海沧船!”
林乐生听见明远随口将这船称为“福船”,忍不住笑着纠正。
“海沧船?”
明远见这种船的形制与福船一模一样,只是规模略小些,吃水也有七八尺深,便以为是“小号”的福船。此刻听林乐生纠正,忍不住来了兴趣。
“是的,海沧船。明郎君,这海沧船规模比福船小;福船势力雄大,在水上便于冲犁1,但是行动要靠风帆。我们有两条福船,是专门来造饭和补给,也储了足量的淡水。”
“但是海沧船风小亦可以行动1,所以临战时主要由海沧船来对敌。”
原来如此,原来蔡京专为他的水师选择了规模较小的船只作为战舰。
“您再到这边来看——”
林乐生将明远引至另一面船舷一侧,指点他看。
“那些小船便叫做‘开浪船’1,更小,吃水只有三四尺,最多可以载三五十人,那些便是用来哨探和水上剿匪时保卫进攻的战船了。”
明远望去,只见钱塘江宽阔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大约有十多条比海沧船更小的船只正一字排开,摆开了阵势。
这时蔡京距离他不远,明远听见蔡京语气淡淡地在询问:“所有的船只都就位了吗?”
与林乐生服色相同的一名校尉大声应是,一丝不苟地将蔡京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并给予肯定的答复。
蔡京颔首,陡然拔高了音量道:“传我的号令到每一条战船上,各人严阵以待,海寇来袭,你我皆肩负报国守土、护卫民船之责,不可稍有松懈。”
蔡京的话马上就被一名嗓门极大的小校重复了一遍,声音在江面上远远地送了出去。
远处十几条小船上,各自有士兵向大船这边挥手致意,表示蔡京的号令都已被收到。
随即蔡京紧绷的脸色放缓了,笑着补了一句:“再告诉大伙儿,若是这次演练没有出岔子,上岸了立时就有犒赏!”
消息同样被送出去,远处各条战船上的气氛又有不同。
隔得这老远,连明远也能感到似乎士气又高涨了些。
蔡京虽然是个文官,训练水军也一样能够身先士卒,恩威并施——这的确是令明远感到佩服的地方。
明远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宗泽从船舱里冒了个头出来。两人当场来了个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明远问。
宗泽冲明远一扬手中的书卷,道:“我是‘航海社’的社员啊!”
这少年手中的书卷明远在海事茶馆里见到过很多次,正是那本《航海书》。
明远眨眨眼睛:他实在是没想到,蔡京为了训练水师,竟然求到了航海社头上?
——确实挺懂得利用所有资源的。
“蔡县尉训练水师,向航海社提出,想让我们传授些方法,好让他麾下水师在大海里行船时,懂得如何用磁针指明方向,如何辨认水道,如何用星辰确定时间和方向……”
宗泽列举的这些,都是航海社已经总结出经验的项目。
“航海社觉得,这正是个学以致用的好机会,所以我就来了。”
宗泽笑嘻嘻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的缘故,明远越来越觉得宗泽这少年的笑容和种师中的越来越像。
“可是你……这点年纪……难道不怕晕船吗?”
明远这是起了护犊子的心思,觉得蔡京把“未成年人”征调到战船上使用,做得有点不够厚道。
宗泽笑着摇头:“明兄放心,我又不是种端孺!”
明远想想:也是……
谁知宗泽突然凑近了对明远小声说:“再说了,也是端孺拜托我来照看着您,看看那位蔡县尉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利!”
明远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红:果然那小鬼头什么都是知道的。
然而宗泽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下凑近了继续问:“您和蔡县尉有什么过节没有?”
明远还能怎么样——只能拨浪鼓式摇头否认呗。
他让宗泽尽量不要分心,在这海沧船上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
这时,演练已经开始。
蔡京组建的水军,所用的士卒大多都是两浙路本地人,更有不少是就住在这钱江两岸的“弄潮儿”,各个水性精熟。
但水性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擅长水战。
蔡京的海沧船上给出指令,命小船向后退,给海沧船上携带的火炮腾出空间。
总共十二条船,有八条听清了指令,另外四条却没有第一时间弄明白海沧船上的意思。
海沧船上,站在蔡京身边的传令小校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已经尽力了,甚至在呼喊之外还手挥弄潮儿常用的彩旗,不断挥动,向海沧船的左舷驱赶,但是那四条小船还是没能领会号令的意思,是看到别的船动了之后,才跟着一起行动的,明显比其它船只慢了半拍,钱江的水面上,便看不到整齐划一的场景,只有半半拉拉后撤的开浪船队。
蔡京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
却听明远在海沧船的船舷畔朗声对宗泽说:“汝霖,你替我记一下。将来船只之间传递信号,可以考虑使用两色彩旗,由旗手上举下举左右举作为信号。事先约定好信号之后,就让水军们全军记熟……”
蔡京只听了个头,便知这绝对会是一个好办法。
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之前尽想着从麾下将校中挑大嗓门儿出来了。
而宗泽一边点头记忆,还一边问:“远之兄,小弟听那些船长水手说,海上时常天气不好,雾气弥漫。又或者,晚间光线不好,这用彩旗传讯的法子,是不是就用不上了啊?”
蔡京想想也对:如此说来,那船上还是得保留几个大嗓门儿?
岂料明远笑着回答:“到了晚间,或者有浓雾的时候,就在船上点起明灯,而后用一块不透光的厚布将灯盏遮住。将厚布撤去之后迅速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短’的讯号;同样,将厚布撤去之后隔上两秒再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长’的信号。”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可以排列出不同组合。只要实现约定好这些讯号的意义,在晚间或是浓雾的时候不就也一样能传讯了?”
宗泽欢呼一声:“这个主意好!我回头马上就把它记下来。”
蔡京则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息——
他一向自负聪明,觉得明远不过就是靠了财力雄厚。但此刻听见明远“随口”出的传讯方法,才晓得明远的聪明机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太多钱财掩盖了他真正的闪光之处罢了。
开浪船的行动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很快退到了海沧船之后。
此刻海沧船右舷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条被漆成朱红色的舢板,目测大约在五百步开外——明远料想这就是此次的“靶子”了。
海沧船上,蔡京干脆地一声号令,操控火炮的炮手迅速上前,将遮盖在火炮上的油布揭去,顿时露出十门火炮。
明远:哇!军器监这回挺大方,应当是把绝大多数存货都拿出来支援这支新建的大宋水师了。
这些炮的炮口大约有碗口粗,体型不算大,好处是炮身不会太沉,不至于影响海沧船本身的航行。
这是吴坚与沈括上京之后,军器监南方作坊在明远的指点下继续造出的“改良版”,炮身小巧,对炮管的铸铁工艺要求没那么高,适合量产,且不容易发生事故。
操作火炮的炮手显然已经经过专门训练,迅速填入药物和圆形的石砲。
蔡京一声令下,炮手同时点火。
明远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宗泽便也有样学样。
但是那五名炮手却像是根本不受影响似的,立即转身到他们身边另一侧,开始为另外五门碗口炮填充火药与弹药,并且调整炮口的位置和角度。
“轰——”
“轰轰——”
“轰轰——”
五声巨响响起,没有哑炮,所有五枚砲弹全都射出,打向远处的舢板。
石弹落下,都没有完全击中那条小小的舢板,但最近的一枚已经相当接近,只差六七步的距离。
这些砲弹落于水中,顿时掀起了巨浪。
那舢板被巨大的浪头打中,舢板中灌了不少水。试想,如果这是一条载着海寇的小船,在海上遇到了这样猛烈的巨浪,船上人一旦慌乱,眼看就要倾覆。
蔡京稍稍侧过脸庞,去看明远的神色——他已知道明远在军器监的角色,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这少年一力促成的。
蔡京心中一凛,转头对那五名炮手大声道:“再瞄得更准些——争取直接命中。”
那五名炮手齐声应是,随机又是五声轰然巨响。远处江面溅起高达丈许的水花。
待到江面上重新恢复平静,那只小小的红色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