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千万贯
进了腊月, 明远收到了母亲舒氏娘子的来信。
信上字迹颇为稚嫩,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想必是十二娘代笔。
明远想起他曾经写信回家,提醒十二娘一定要读书习字, 同时也要学会管账理财——现在看起来十二娘应当正在努力中。
他明远的妹妹嘛, 将来不愁妆奁不厚。
但也要防那些诡计多端的求亲男——明远不知不觉已经在心里构思好多篇“快跑”文学。
舒氏娘子在信上回复向华很好, 明远无须担心——她当年能收养十二娘,现在就能收养无依无靠的向华, 给他一个家。
舒氏信上第二件事,便是过问明远的婚事, 借口是十二娘已经快要到及笄之年, 总不能哥哥还打着光棍,妹妹这边已经开始提亲——不知十二娘代笔时会羞成啥样子。
明远看了信便想,他与种建中之间的约定,是不是可以开始向舒氏先铺垫一下了。
至此他才醒悟过来,在自己心里,其实是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一定会信守那个“三年之约”的。剩下的就要看种师兄那里了。
他再往下看……发现信上除了提到思念儿子,以及嘱咐明远不用过分担心家里之外, 就再没别的话了。
舒氏娘子竟然完全没过问明高义。
没有任何打听他这位“亲爹”的字眼。
明远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彻底死心了。
舒氏以前是担心明高义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知道丈夫“有了钱”,生活得很好很体面, 但还是迟迟不归,那便必然是根本不想回家了。
估计现在舒氏娘子只盼着儿女们能有个好出息。等到明远与向华各自成亲, 十二娘出嫁, 她就返回横渠, 依附娘家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以。
明远掩信唏嘘,心想不知道母亲晓得父亲只是一位“工具爹”以后,会有什么想法。
明远自然是知道明高义的“消息”——
明高义因为一桩“紧急”的事务前往广州了。
每次都是这样,眼看就要能见面了,明高义就“跑”了。
只是这消息是试验方代为传来的,不知这究竟是不是明高义的“真实”行动轨迹。
明远对明高义一直很感兴趣,最近也一直都在从旁打探任何关于明高义的消息,但除了上次宝严院的诗僧清顺提过一嘴,说他的父亲是个“不为富贵所困”的人之外,明远没有打听到任何有效的消息。
对于明远眼下的所作所为,世人多半会评价为“不孝”。
但是他爹既然这么“有钱”,世人即便想要批评,也会先考虑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明远便想很好,今年这个“年”,就又要带着种师中一起在杭州过了。
腊月间杭州下了一场大雪,杭州城外,西子湖畔立时宛若仙境。
明远抱着手炉悄立湖边,但见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画亦不如,心中正在感慨,便见到苏轼事先订好的无篷小船慢悠悠地驶过来,船夫手中的船橹发出极有节律的吱呀声。
苏轼与种师中此刻都已坐在船上——他们与明远事先约好了,一道前去西湖中观雪景。
小船靠岸,明远上船。他很快发现自己手中的手炉似乎不那么必须。因为船上正载着一只小炭炉,上面顿着镣炉正在烧水。
苏轼与种师中并肩坐在小船上,腿上都盖着厚厚的皮毛,将双手伸近镣炉取暖。
苏轼还喜孜孜地对明远说“远之,这是杭州府府衙后院腊梅上的雪,拙荆收了一早上才收了这么些。我们一会儿便烹茶尝尝。”
听说这是雪化水,明远第一反应便是啊,有污染。
但又一想煮开了的……没事!
一时他便不再有任何心理负担,专等着镣炉水开,沏一盏带有腊梅香气的好茶,如此,才不辜负了眼前的西湖,水天一色的美景。
在船橹的吱呀声中,明远所在的小船渐至湖心。眼前的美景让明远不仅开口叹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苏轼刚品了一口茶,顿时颔首应道“远之说得好。”
明远续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1”
听到这里,苏轼已经放下茶盏,拊掌大赞,道“远之,你竟敢还说你不擅长诗词文章,你看这寥寥几句,已经将湖上气象,描得分毫不差……言辞更是清高拔俗,某真是不得不佩服!”
苏轼夸了这么一大通,竟然作势要去拉明远的衣袖“回去就加入我那‘文学社’去。”
“文学社”是苏轼倡导,挂靠在府学下的社团,平日里以点评诗赋文章为主要活动,间或翻译一些夷人文字,看看海外文学是何模样。
“文学社”里苏轼最得力的干将一直是秦观,但是自从前日里熙河路大捷的捷报也传到了杭州之后,秦观的爱好就变成了议论军事与外教,对文学社不那么上心了。
因此苏轼很想拉明远入伙。
然而种师中听见了明远的“即兴背诵”,狐疑地看看明远,然后又看看苏轼。
“这湖上……好似没有湖心亭啊!”
小朋友皱着鼻子,眼神里竟流露出少许“怎么好像见鬼了”之类的恐怖。
明远糟糕!
他曾经发誓不当文抄公的。
结果还是触景生情,把本时空后世的文章给说漏嘴背出来了。
果然这就算是“间接剧透”——他剧透出了若干年后这西湖上会有一座湖心亭。
却见苏轼表情自然地拈须而笑,望着种师中,安慰似地说“湖心亭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说罢与明远相视一笑。
三人在湖上荡舟,尽情赏雪。冬日里暮霭沉沉,即便正午也像是傍晚一样。
明远等人只能见到远处湖面上有一舟,宛若一枚小小的黑点,不断慢慢靠近,逐渐变大。直到那小舟到了眼前了,明远才发现,船上的人竟然是蔡京。
“子瞻公、远之、端孺。”
蔡京隔着船舷与船舷之间窄窄的一道湖面,含笑向这边打招呼。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和煦,笑容也温文尔雅,仿佛戴着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精致面具,面具上雕琢的尽是“标准”表情。
明远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但是种师中的反应很直接——
这个小朋友马上伸出双手扒住两侧的船舷,与此同时,明苏等人所在的这一条小船马上左右摇晃起来。
种师中“惊吓”得小脸煞白,连声道“不可以了,不可以了,我们这船不能再上人了。”
明远望着对面这小孩演技好似有点拙劣啊!
种师中则冲明远皱皱鼻子还不是为了你……和我阿兄?
但蔡京却似并无意与明远等人共坐一舟,他只是笑着与苏轼相约“各位,稍后在岸上见——”
苏轼拈着胡子笑应道“那是自然。今日也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家社团怕是都在等着元长,想求一幅元长的好字以壮声势呢!”
明远看看种建中“社团日”?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种师中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苏公竟然会邀你入“文学社”啊!
但不管怎样,明远“文抄”也“文抄”了,“剧透”也“剧透”了。在苏轼的一力坚持之下,他只能与苏种两人一道坐船,前往府学。
果然,今日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大社团在府学各处,各自占了一间屋子,并且在门口的布帘上贴上写有自家社名的字帖,以期能够招揽到一些新的“社员”。
明远逛了一圈,见到秦观等人正在“文学社”中作诗,苏轼要联句,想来拉明远,明远只有立刻逃掉的份儿。
而“航海社”这边,宗泽正在与社员们一道模拟福船在海上行驶的情形。
他们将明远“赞助”的透明玻璃水箱注满水,用竹筒浸没于水面以下。注水以模拟水流的方向。水面以上则用了类似“竹蜻蜓”似的螺旋叶片模拟水面上的风。
两人分别负责模拟水流与风向,其余人则负责观察。
明远见到宗泽全神贯注,心想他也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悄悄影响了宗泽的命运,让这孩子不再总想着“过河”,而是想着“跨海”去了。
除了这些已经入社的社员之外,航海社还迎来了一位稀客——蔡京。
这位书法极佳的钱塘县尉亲笔题了“破浪”两字给“航海社”送来。“航海社”的社员们顿时大喜过望。
而明远也没想到蔡京也会对“航海社”感兴趣,想了片刻才想通蔡京也是福建人,许是家中也有一部分财产投在了远洋贸易上。所以蔡京很乐意这样惠而不费地表示表示支持。
正想着,蔡京那边已经冲明远微微颔首,似乎在说远之,你想的,都对……
明远这……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长庆楼之后,蔡京还能摆出这样一副毫无芥蒂的态度出来。要是换了明远自己,估计会被视为奇耻大辱,这辈子不愿再见到对方。
这时,苏轼刚好从外面进来,还带了一个人——戴朋兴。很显然,他是靠了苏轼才得以进入府学,面见明远的。
“东家,小人有急事要禀——”
戴朋兴脸色稍许有些不太好看,匆匆过来,在明远耳边附耳说了几句。
明远也是眉心微蹙,一副心生烦恼的模样。
“远之可用帮忙?”
蔡京坐在明远对面的一张交椅上,面上笑容不变,悠悠地出声问道。
“若是与海商有关的,京许是能帮上一二!”
苏轼也在旁边瞎掺和“是呀,元长能帮上不少忙的。”
明远只能敬谢这两位。
他深知蔡京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自己的事,若是不能给蔡京带来合理的回报,就算是贸然相求,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小弟先去看看能不能处理得,若是实在不能,再求到子瞻公与元长兄这里。”
苏轼点点头,而蔡京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以及那种欠揍的眼神,似乎在说相信你迟早会求到我头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