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千万贯
翌日是个大晴天。
西北便是如此, 冬日里阴云密布的日子未必冷,但如果是大晴天,阳光虽好, 但是往往劲风如刀,割得人脸上、手上生疼。
种建中巡视蒙罗角城防时便是如此,朔风如刀, 呼呼刮得十分猛烈。
种建中一眼便瞥见两个守在城墙后,负责操作霹雳砲车的小校, 手上冻得裂出一道一道,全都是鲜红色的细小血口。
“我那里还有一盒马油, 向华去我行囊里取出来, 先分发给将士们用。”
向华应了一声, 转身回去,须臾间已经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锡制的圆形盒子, 二话不说,先递了给站在霹雳砲车旁的小校。
那小校看见手中那雕刻精美的锡盒,已经愣了神,一时竟忘了要将盒子打开, 将里面的马油取出涂在手上。
“怎么这盒子这么好看?”
另一名小校凑过来,见状忍不住惊叹。
随即大家都聚了过来, 然后纷纷将眼光投向种建中——
西军中默认都是老粗,而种建中也一向与下级兵士们打成一片,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豪爽粗放。
但谁也没想到, 他用的东西竟然如此精致。
“人设崩塌”的种建中脸庞微微涨红, 但没忘了再强调一句“盒子记得还我!”
“哦!”
明白了——
小校们相互看看, 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定是种昭武的心上人送的。
种建中年轻有为, 二十出头却尚未婚配。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种昭武一定是已有心上人,等着回去迎娶——如果这次大家都能打胜仗,能平安回去的话。
“城外的动静如何?”
种建中看向站在城头一截用夯土堆成的女墙之后,举着一枚千里镜正在瞭望的士兵,大声相询。
“种昭武,羌人……您知道的!”
羌人向来被视为乌合之众。他们的单兵马上战斗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失之懒散,无法团结起来像宋人那样运用集体战术,因此宋军除非中伏或是落单,很少会在羌人手下吃大亏。
现在瞭望兵这么说,所有站在城墙后的将校们便都在脑海中想象羌人们此刻应当是刚起,正在点燃晒干的马粪埋锅造饭。
“铁鹞子呢?”
种建中并未因羌人的懒撒放松警惕,继续询问党项人的行踪。
那名瞭望兵熟练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抽出,左右转动以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之后回复“党项骑兵在羌人的营地后结阵!”
果然!在松散的羌人士兵身后,是训练有素的铁鹞子。
种建中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顿时都绷紧了脸孔。
“种昭武……”
瞭望兵一边瞭望一边继续高声说道
“铁鹞子的人数似乎少了,现在只能见到四五百骑。”
“一定是埋伏在哪里,等待我们弃了蒙罗角城,然后在半道上袭击我们。等到我们这一支尽数溃败,敌人便会趁渭源堡军心动摇的机会,大举进袭渭源堡。”
种建中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身边的将帅们听。
“党项人肯定认为我们一定会放弃,一定会跑……所以选择了守在路上偷袭,指望能全歼我军。”
“但是,他们或许忘了,或许时日太久了没人教他们——这里,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自汉唐开始就一直是汉家的土地。儿郎们,我们这才刚刚踏出渭源堡几步?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往回跑——”
“对,当然不能溜回去叫渭源堡那些家伙们笑话!”
不知不觉中,蒙罗角城中的禁军、厢军和民伕们都慢慢向种建中这边靠拢。听见种建中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少人热血沸腾,扬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应和。
然而,此刻就站在种建中身边的几名军官,比如指挥使窦和泰,都知道种建中这只是激励士气的言语——其实他们是跑不了的。
此刻在蒙罗角城,连稍许强壮的民伕都算上,他们也只有两千人不到。以这点兵力,离开蒙罗角城,那就是自寻死路。
窦和泰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勉力支撑到渭源堡之围解开,王韶带兵来援。
但是……真能撑到那时候吗?
于是他不露痕迹地挤上前,凑到种建中身边,小心地问“昭武……我们现下只有六天的粮草,最怕是……箭矢会不够……”
只见种建中异常豪迈地一挥手“不怕,我们必在六天之内,解决这里所有的对手。”
窦和泰……?
他以前不觉得种家的十七哥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啊!怎么这次去京城转了一圈,被王韶请回来加入熙河路西军之后,竟转了性子,变得这么“自信”?
“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种建中再次询问操作霹雳砲车的将校们。
“回禀种昭武,我们都准备好了!”
用马油滋润过双手,暂时不用再考虑皮肤冻裂烦恼的小校大声应道“一切准备妥当!”
种建中嘴角轻扬,笑容不易察觉。
“那些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若是还用原来的眼光看待我们大宋的西军,那对不起,他们要失望了。”
时至正午,艳阳高照。在这等暖阳的照耀下,连北方刮来的强劲冷风似乎都少了早间的那等凛冽。
羌人们吃饱喝足,开始向蒙罗角城发起进攻。
在西北这里,最擅长进攻和野战的,或许是西夏党项的铁鹞子,但最擅长守御的,绝对要数宋军。
他们只要凭借一座寨堡,和精良的守城器械,以及足够的粮草和清水,他们就可以长久与党项人耗下去,耗个海枯石烂,耗到党项人耐心丧尽。
只可惜,蒙罗角城并不是宋人所修筑的寨堡。
这座“城池”是别羌在唐人留下的城寨遗址上修修补补,大概齐修成了一座“城池”的样子。
但实际上这座城的城墙矮处只有丈许,也就比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稍微高些。城墙内外的地平等高,城内没有女墙,城上也没有箭垛——说白了,这城墙几乎与宋境内大户人家的院墙一个样。
于是羌人们打过来的样子也颇为儿戏。他们从身上接下一件皮袍或者布衣,就地取土,然后随随便便地一扎,快步冲至蒙罗角城下,将土洒下,然后转身便跑。
数百人冲了几个来回,蒙罗角城城墙最低矮的一段之前,便堆起一座小土包。
相反,宋人这边,倒是只稀稀疏疏地放出几支箭。
羌人们一见大喜,用叽里咕噜的土话相互告知“宋人的箭支不够,箭支不够!”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无论是羌人还是党项人,都擅长骑马和用刀,箭术则是宋人最强。
这几年西边不太平,宋夏吐蕃,连番混战。党项人与羌人都怕极了宋人的箭矢,尤其是那些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神臂弓和床子弩。
但现在看见宋人连射出来的箭支都稀稀疏疏,更加没有什么准头,羌人们欣喜万分,纷纷大喊“加把劲儿,今晚就能在蒙罗角城里过夜啦!”
于是羌人不再过分惧怕宋人的箭矢,一窝蜂冲上前,指望能迅速堆土,搭上蒙罗角城最矮的这段城墙。
城头上,那名负责瞭望的小校躲在一幅盾牌后,却依旧在尽忠职守地瞭望远处党项铁鹞子的动静。
“种昭武,铁鹞子没有动静。”
种建中此刻正站在蒙罗角城的城墙背后,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倾听对方的动静。他略想了想,脸上多少流露出几分遗憾。
“铁鹞子到底是谨慎。”
他低哼了一声,随后大声下令“霹雳砲手,用石砲。”
蒙罗角城中的霹雳砲车都是从渭源堡运抵这里之后现场组装的,所以选址相当灵活。它们大多数被安置在城墙最为低矮的几段之后,另外还有两驾被安置在可以来回移动的车驾上,作为机动。
早先羌人还在远处营寨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边的霹雳砲车就已经调整好了发射的角度,梢臂的距离。霹雳砲手们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主帅一声令下。
此刻听闻种建中下令,他们无不流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想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羌人好好尝尝这新式“砲车”的厉害。
种建中一声令下之后,城墙内立即搭起矮梯,训练有素的砲手攀上城头,迅速观察外面的情况,而后指点负责调整角度的砲手同袍“右前,十五度,二百步……放砲!”
这是砲手们事先训练时就约定好的口令。十五度是指砲车轴上表盘所指的刻度,二百步是调整梢臂长度,也有刻度与之相对应。
一声令下,一枚又一枚的砲石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每一辆霹雳砲车配备了至少三名砲手,一人负责观察并且给出指令,一人负责调整角度与距离,最后一人就只管放砲。
一时间西瓜大小的石块接二连三地飞出,城墙内,梢臂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城墙外,则传来惨呼声连连。
羌人们根本没有想到宋人会用投石机来对付他们,一时猝不及防,纷纷被巨石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筋断骨折,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见势不妙,羌人们立即向远处退却。
但是随着“观察砲手”的号令,霹雳砲车投掷的距离也被迅速调远。
更何况这些“观察砲手”事先受过专门的训练,懂得预判敌人退去的方向和速度,因此会在投掷时预先留出一定的空间。等到石块掷出,落点刚好在羌人们逃跑的路径上。
被打中没被打中的羌人,一时间俱个心胆俱裂,觉得宋人新填的这项兵器简直是长了眼睛,能如影随形般地跟来。
这些“霹雳砲车”一直追踪到约三百步左右,才会依依不舍地放弃对羌人的攻击。让这些羌人在射程之外得以喘息。
当这些羌人想要返回抢回同伴的尸身和伤者时,霹雳砲车便很仁义地暂时回归沉默。
但是只要羌人手持弓箭之类的兵器重新上阵,这些“长了眼睛”的霹雳砲车就会卷土重来,令靠近的羌人们再次头破血流,忙不迭地退去。
城下,种建中问那名瞭望兵“党项人怎样了?”
瞭望兵手持千里镜,将远处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朗声回答“没有动静!”
结成骑兵阵的党项铁鹞子,在蒙罗角城外不动如山。
种建中低头思忖了片刻,回头忽然看见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他爱怜地拍了拍踏雪的马脖子,小声道“如果你有办法给你的主人送信就好了——”
“要他不要担心!”
“要他知道,这必定又会是一场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