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千万贯
邓宏才说的这些, 明远已经大致猜到。
他去年在汴京时就已经预言了,这种独家出产的“酒露”,最多只有一季。到了今年, 南方必然有大规模仿制。
只是按照邓宏才说的, 当初他在泉州时,将那“甘蔗酒露”卖了个好价钱, 一高兴, 嘴上没把门,就对前来收购的商户将大致做法给说了。
随后是泉州的几家大商户, 联袂南下, 前往广南东路与西路,专门寻找甘蔗产地, 许以高价, 引得蔗农们将大量的甘蔗榨汁用来酿酒。
原本这些甘蔗都是用来制糖的。
大家一窝蜂酿酒之后, 制糖的甘蔗反而短缺,制糖厂开始高价收购甘蔗用于制糖。
邓宏才眼看着甘蔗的价格一天天上涨,偏偏自家乡里的出产都已经酿了“甘蔗酒露”。
他在泉州没能将“酒露”卖上期望的价格,于是想要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谁知杭州的情况更糟糕些——杭州不似泉州, 去年经历过一次“甘蔗酒露”的狂热。
这座城市大约是本性温婉, 对于蒸馏浓缩后的烈性酒不像汴京那样感兴趣。再加上“甘蔗酒露”在本地几乎没有经过宣传, 所以邓宏才抵达杭州之后才终于感到绝望。
他既没办法把手上的存货按照期望的价格卖出,又无法再次承担一回将酒重新运回南方的费用。
因此这几日邓宏才坐困愁城, 几乎有走投无路之感。
直到前两日听说了“海事茶馆”, 听闻不少海商都在那里打听到了买家卖家的信息,所以才赶去碰碰运气, 遇上了戴朋兴, 然后又等了两日, 戴朋兴才将他约来,见到了明远。
要知道,过去这两日,他过得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无时无刻不在被煎熬。
此刻明远坐在对面,望着老实巴交,满脸悔意的邓宏才,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论信息对称的重要性!
邓宏才能够带领同乡的蔗农,酿出“甘蔗酒露”,这份勇于开拓的精神,的确值得敬佩。
但是他的风险意识太低,没有认识到着甘蔗酒露其实工艺简单,很容易仿制。
且邓宏才不了解泉州一带的商人,那些人都是数代行商,常年在业内打滚的,一旦听闻有“甘蔗酒露”那样的新品,竟能带来那么丰厚的利润,哪有不像苍蝇一样马上叮上去的道理。
如今,甘蔗都酿成了酒,再想要反过来眼馋制糖的利润,就难得很了。
不过……
明远瞥眼看了看邓宏才,心想这也情有可原。与其说邓宏才是一位“经销商”,不如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生产商”,还是来自原产地的。
如果邓宏才这一次遭受严重打击,明远可以想象,以后这位在乡里的名誉与信用尽丧,恐怕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再听从邓宏才的建议,将出产的甘蔗交给他,用来制作一些利润率更高的制成品了。
明远想了想,开口问邓宏才“你这一批‘甘蔗酒露’,期望的价格是多少。”
邓宏才嗫嚅着道“每升二百文……”
明远脸色古怪“什么?”
当年风靡整个汴京城的甘蔗酒露,让蔡京这样的身家,买下一瓶都肉疼不已的新品,竟然只卖每升二百文?!
“这是你今年提价之后的价格?”
明远又问了一遍,心里很怀疑这邓宏才是不是在“清仓甩卖”。
邓宏才诚实地点点头,回答“去年在泉州卖出的时候,是每升一百文。”
明远差点儿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都说这“甘蔗酒露”暴利,感情生产方根本就不赚什么钱——大头全都让丰乐楼赚去了。
明远已经能想象,邓宏才从南方运来的酒露,估计就是用这些朴实无华的水囊或是木桶运来的,一直运到汴京。
在那里,丰乐楼将它们都灌注进光芒璀璨的水晶瓶里,用水晶杯盛放;又在《汴梁日报》上天天报道,广告做尽……
明远估计这甘蔗酒露最终在丰乐楼出售的价格,是邓宏才出手价格的二十到三十倍。
但这话他完全不敢再对邓宏才说了,怕对方真个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会按每升两百文的价格将你这一船‘甘蔗酒露’全部买下。”
邓宏才立刻睁圆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明远。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一撞,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而邓宏才那副表情,已经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明郎君,你——”
明远意识到整个海事茶馆的人都在向他这边看,看众海商的表情,似乎大家都觉得明远就是一名“奸商”,严重地伤害了邓宏才的感情。
明远赶紧伸手招呼,让邓宏才先坐下来,道“邓兄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弟去年在汴京城中饮过一次酒露,确实很喜欢……”
正是那瓶酒露,试出了师兄对自己的感情。
“……而小弟自家有一间正店,今年正愁没有新鲜好酒供应,正好遇上了邓兄……这酒的价格在我看来是合理的,我本人么,赚多一点赚少一点,没什么打紧,倒是对邓兄这份同乡情谊,感佩得要紧……”
邓宏才这才慢慢坐下,八尺男儿,眼眶竟似乎有些发红。
很显然,这些天他一直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在明远答应收购酒露的那一瞬间,这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
“而且……”
明远慢悠悠地等着邓宏才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想要收购你们的甘蔗。”
邓宏才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鸭蛋,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今日怎会如此好运——难不成真的是这钱江的潮神显灵不成?
但是他太老实了,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赶紧说“不行!”
明远一呆“不行?”
邓宏才说“我们那里的甘蔗还没下种!”
他认真地给明远解释他们广南西路那里,种植甘蔗是秋种春收。他们乡里的甘蔗通常是每年二月收获。他如果现在从杭州出发,趁着季风及时赶回去,应当能赶上乡里下种。
明远顿时笑道“就是因为没有下种才要事先订下。”
邓宏才……啊?
“而且,我想要给乡里最诚实的蔗农们送一件礼物——”
明远说着回头看向一直候在一边的史尚。
史尚闻言,笑嘻嘻地去了后厨,少时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瓷盅。这瓷盅是专为厨下订制的,因此盅身上写着一个字——“糖”。
邓宏才不解其意,连忙道“我们就是制糖的。”
明远却将手里的糖罐推到邓宏才面前,将那瓷盅的盖子轻轻一揭。
邓宏才探头一看,顿时“啊”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晶莹如白雪的细细糖粉,竟是邓宏才从未见过的……
下午六点,海事茶馆早已打烊歇业了。
戴朋兴忙于整理他最新收集到的入港出港信息,赶着要将今天的最新消息也整理出来,给《海事新闻》编辑部递过去,看看能不能赶上明天要刊印的版面。
戴妻勤快且伶俐,几乎是一个转身,已经将茶馆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叫上阿宝,母女两个赶紧到后厨去,打算为偶尔到此的明远和史尚这两位收拾一桌晚饭。
明远却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流经的运河,和河上挂着船帆的运货小船——这副景象,自他这间茶馆开业,几乎从未改变过。
不多时,史尚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明远陡然闻到一股清甜至极的香味,一怔,才意识到,史尚这家伙一定是簪了一支丹桂。
谁知一回头,发现这厮簪了何止是一枝,简直是一头——都是朱红色的丹桂,芬芳馥郁。
“郎君在烦恼什么?难道是担心邓宏才此人是否可靠?”史尚见到明远出神,忍不住好奇地问。
明远摇摇头“不太担心。”
他哪里是会随随便便就相信他人的人?
今日邓宏才所说的,戴朋兴早已打听过一遍,基本可以确认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巧的是,戴朋兴去年也去过泉州,和邓宏才在泉州时是同一个时间。戴朋兴甚至对那批酒露还起过一些些的兴趣,去问了个究竟,后来因有来自汴梁的大商人竞争,他才作罢的。
所以戴朋兴可以侧面证明邓宏才的诚实可信,为明远的判断又多加了一层保险。
“那就是郎君适才看邓宏才可怜,所以买下了那批酒露,现在觉得赚少了,后悔了?”
明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轻轻地虚踢一脚,笑着斥道
“史尚,你见过我为赚多赚少后悔的样子吗?”
他到这个时空的任务就是“管花不管赚”,别说是一升200文买一批酒露,哪怕是一贯一升,只要他喜欢,都可以尽情买下。
再说了,今年汴京城里的“酒露”行情一定是群雄并起,追寻丰乐楼去年的老路未必就能再赢一把,倒不如由他来独辟蹊径。
“那……我来猜猜郎君是为了什么在烦恼……”
史尚将手指点在太阳穴上,假装思考“我猜郎君是在烦恼——分身乏术。”
“既想自己亲自跑一趟南方,又担心杭州的这么多事,无人主持。”
明远转过脸,故意睁大眼睛打量史尚“我到底是怎么教的,竟把你教得精明成这样?现在竟会读心了?”
他刚才确实是很烦恼。
认识邓宏才,让他看到了打开南方资源宝库的希望。
但是他又确实分身乏术——他在杭州的一切都刚刚起步,实在是无法抛下一切,前往南方。
史尚见自己猜中了明远的心思,便也从袖中抽出了一枚折扇,与明远那柄“1127”差不多,打开,在身前轻轻挥动着,毛遂自荐道“明郎君,你看小人……我……怎么样?”
“可以替郎君跑这一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