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千万贯
上元佳节, 汴京城中万姓,按照太宗朝定下的规矩,连续庆贺五日, 正月十九日凌晨再由开封府主持收灯。
然而因为一场大雪的缘故,十六、十七两日晚间的庆贺并不算太热烈。家家户户不过是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或是堆在门前雪中。就灯赏雪,别有一种闲情逸致。
这一下,玻璃灯又出了风头。玻璃灯罩照着烛火, 不惧风雪, 甚至被积雪埋了大半, 里面的烛芯依旧能够照明。
宫黎作坊的出品,玻璃林檎灯在汴京城已近乎千金一盏,而且一灯难求。这种情况,想必要到上元节之后才会有所缓解了。
人们在家中饮酒赏灯的同时, 开封府的衙役则四处奔走,与潜火队的人一起,挨家挨户地检查房屋,扫除屋顶的积雪,以防民房被压塌——潜火队成了潜“雪”队。
到了正月十八日,天空放晴, 艳阳高照,气温回升,积雪微融。
汴京市民纷纷走上街头, 帮助开封府的人一道,将街道上的积雪扫除, 露出平整的街面。
明远驾着“踏雪”上街, 感慨他今日上街竟然不必“踏雪”——汴京市民确实颇有公共意识, 知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道理。
岂料他立即发现有人一边扫雪,一边低着头、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在积雪里来回搜寻。
“找到了!”
有人从积雪中扫出一枚金手镯,欢天喜地地举在手中,对光看着。
——原来这就是上元节之后的“拾遗”!
明远恍然大悟。
上元节那日夜里万姓观灯,路边想必遗落了不少精美而贵重的饰品甚至是钱物。连夜的降雪隐藏了这些物品的去向。今日借着扫雪的机会,正好可以一一“发掘”。
这天既是上元节节庆的最后一天,明远心情上佳,便决定在长庆楼设宴款待。待到明天,他这些朋友们便又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下一次整整齐齐的相聚,又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另外他还有一个目的。
上次与1127交流的时候,1127提示过他,不能给这个时空带来多余的变量,而如果他主动向这个世界里的人“剧透”未来的命运和历史的走向,他的“剧透”,会被试验方直接屏蔽。
这正是试验方保护其“试验”不受其它变量干扰的手段之一。
可试验方到底能如何屏蔽,这所谓“剧透”的范围又是什么,明远想通过今日与北宋“名人团”的见面,试探一下。
苏轼、贺铸等几人先到了。
种家兄弟还未来,明远便没吩咐马上开席,而是拿出一副“纸牌”出来,供桌上几人一起玩乐。
“这是什么?”
苏轼天性好奇,见到明远新制的扑克牌,对这样新奇的玩意儿大感兴趣,拿在手里一张一张地看。
而扑克牌的制作,对于明远来说又很简单:他手下的刻印坊能工巧匠众多,要刻印出手掌大小的牌面花纹非常容易,管事们又见多识广,要找到合适硬度和能耐久的纸张也便宜。
只是明远坚持在扑克牌上使用“大食”数字,红心黑桃之类的符号也照搬过来——他只说这是舶来的游戏道具。
“来玩抽签吧!”
明远笑着说。
“抽签?”
“既是开年了,何妨来抽一下诸位往后的运道如何。”
明远笑嘻嘻地解释。
他说的“抽签”,与如今在佛寺里于佛前抽签再请人解签的流程一样。由各人在他提供的扑克牌中抽一张,然后在明远这里找到对应的签文。
“不过是大家玩闹一回,倒也并非真的占卜。”
明远将制作精美,颜色鲜亮的扑克牌在众人面前摊开。
“要是真的被签文说中了,再感谢我也不迟。”
“好!那么我先抽一张。”
贺铸抽了一张牌,递给明远。
明远装模作样地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签文里找了一圈,抽出一张事先印有文字的小卡片,递给贺铸。
贺铸看了,黑脸一红,随即露出笑容,说:“有点意思。”
他那张卡片上写着“婚姻得谐,喜迎宗亲”。
“方回兄这是……要娶一位宗女为妻!”苏轼开心地大声说。
众人便一起向贺铸道贺。
接着薛绍彭也抽了一张,得到了一张写有“再接再厉”等字样的卡片,薛绍彭顿时苦了脸,预计自己在国子监的学业可能会需要“再接再厉”。
苏轼看得兴起,笑道:“某也来抽一张,但看准也不准。”
于是他伸手抽了一张,是一张“红桃7”,递给明远。
明远觑着那张牌,装模作样地寻找对应的签文——但事实上这些签文与扑克牌根本没关系,不过是明远自己按照每位朋友的年龄和身份,以及他对他们的了解,事先写了一些“预测”与吉利话罢了。
这时他抽出一张卡片,再次看了卡片一眼,确认就是他想要向苏轼“剧透”的。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小心同年”。
明远在这里指的“同年”,是指苏轼的同年张琥,当年曾与苏轼同中进士,但是在后来的乌台诗案中,欲将苏轼置于死地而求富贵。
明远在这里既算是剧透,也算是委婉的提醒——毕竟苏轼天性乐观开朗,从来不肯把任何人的本性往坏处想。
或许,只有借口“天意”,才能提醒到苏轼。
谁知苏轼接过那张卡片之后,诡笑了一阵,将手中的卡片展示给身边众人看——
那是一张雪白的卡片,上面一字也无。
故意向苏轼泄露的“命运”,对可怕未来的“剧透”与“提醒”,此时此刻完全被试验方屏蔽了,一点渣都没留。
明远心里震惊,但脸上总算保持了镇定,笑着耸了耸肩:“子瞻公怕不是天上的星宿?命格不同于凡人,凡人便也看不出来?”
苏轼马上故作委屈地苦着脸埋怨:“远之总是如此,最爱甜言蜜语地哄人,若是没有点自知之明,怕是某今天就要开始吸风饮露,准备成仙了。”
閤子里顿时一片大笑。
苏轼也陪着众人一道,大笑之后,却头一低,将那张空白卡片藏起袖中,眉宇间有些郁闷,可见他对那张“看不到命格”的卡片,还是有点在乎的。
众人一通哄笑之后,开始按照明远的指点学打“争上游”。
这些士子们都是智商超群之辈,扑克牌上那些简单的“大食数字”,被他们飞快地学了去,纸牌的玩法也是瞬间上手,大家玩得津津有味。
正在这时,种建中带着种师中一起来了。
种建中径直往明远身边坐了,自然而然地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盯着明远。
明远见他目光灼灼,眼神热切,先是深深望着明远的眉眼,然后视线下移,又紧紧盯着明远的双唇,根本挪不开眼。
明远刚开始还有些不解,突然脸上微红,明白了原委——原来这家伙上元节夜里成功亲到了他,从此食髓知味,现在再相见,想必又记起了当时那一瞬间勾魂摄魄的感受。
明远突然有点害怕,生怕师兄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过于亲昵的举动,赶紧偏过头。
所幸这时种师中及时从他们两人之间钻出来,冒了个头,笑着问:“明师兄,大家这是在玩什么?”
明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给种师中讲解起手中纸牌的规则。
种师中只看了一圈出牌,就立刻懂了,甚至能反过来指点明远——这救了明远的老命,毕竟种建中一出现在身边,明远就开始心神不属,甚至需要靠种师中提醒,他才晓得该出哪张牌不该出哪张牌。
身边的朋友们却都仿佛长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看起来此前明远与种建中师兄弟“反目”、“疏远”,弄得朋友们都很紧张。
但现在看他们师兄弟“和好如初”了,大家才都放下心来。
“彝叔,”苏轼亲切地唤种建中的表字,“听说上元节那天,官家召你上宣德楼观灯。你却中途跑了,可有其事?”
种建中点点头,道:“那日观灯观至中途,官家发下笔墨,要宣德楼上诸人分韵和诗,我的诗才不够敏捷,勉强做出来也是贻笑大方,因此胡乱寻了个由头先退下了,请王相公代为向官家解释的……”
他双手一摊,表示“明知不妥,但也无法”。
明远却听种建中提起过:当时在宣德楼上,种建中心中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觉得一定要去见一面明远——哪怕被再次“残忍拒绝”,他也只会觉得不枉此生。
于是种建中借口担心初到京城的弟弟种师中走失,提前离开了宣德楼。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兄友弟恭,因此没在宣德楼上掀起大波澜。
但现在旧事重提,如果还拿种师中做“挡箭牌”,这小孩估计要当场跳脚。
所以种建中只推说不会做那些富贵平稳的“御制诗”,才会提前离开。
苏轼便笑:“其实彝叔不必怕那‘御制诗’。某信你,若是真情流露,彝叔做出的诗,肯定要比那‘至宝丹’好得多。”
苏轼口中的“至宝丹”,是用来嘲笑如今参知政事王珪的。王珪做出来的富贵诗四平八稳,但是读来无趣,甚至被王珪的亲兄长起了个外号,叫“至宝丹”。
打完一圈扑克,明远见人都到齐了,便吩咐开席。
他们坐在长庆楼专为明远留着的一间閤子里。閤子中同时生着两个炉子,烟气从管道里直接引至屋外,屋内则暖意融融。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早已将外袍脱下,只穿着夹袍坐在閤子中谈天说地。
閤子门也大开着,将閤子中温暖而湿润的水汽及时散出去。
明远正伸筷子为坐在身边的种师中布菜,却听耳边1127的声音传来:
“亲爱的宿主,1127代表本次试验的试验方,遗憾地通知您,任何‘直接’向平行时空中的人物‘剧透’或者‘警告’,都是不被允许。如果这种情况反复发生,可能会导致您的‘蝴蝶值’被扣除。”
明远:……!
他精准的把握住了1127的用意:这个金牌系统特意强调了“直接”两个字。
这位不是来警告他的,是来旁敲侧击点醒他的。
“直接”剧透这条路被堵住了,但或许可以拐弯抹角地间接提醒。
于是趁席上气氛热烈,众人都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明远插了一句嘴,问:“各位可曾听说过‘女真’?”
他将“女真”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席上似乎静了静。
苏轼笑问道:“远之的意思是‘女直’吧?”
“对——”
明远这时才想起,女真,因为要避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名讳,所以被辽人改称“女直”。宋辽是“兄弟”之邦,辽国改了,大宋便跟着一起改了。
苏轼朋友众多,对女直也最为熟悉,当即为明远介绍:“听在鸿胪寺的朋友提起过,这女直人生活在大辽东北的苦寒之地,分部落而居,有熟女直、生女直、东海女直几大部族……”
“听闻女直民风彪悍,擅长骑射,在马上来去如风……”
苏轼一面回想一面给众人介绍:“女直部族之间每年相见,都要摆射弓宴,就是比赛骑射……哈哈,彝叔,这点对你来说不在话下,你在南御苑露的那一手,女直人一准都甘拜下风了……”
“不过呢,女直人有一项长处:非常善于养马。听闻他们富家养马,千百成群。就算是很一般人户,也养有马匹十几匹。”
“对了,远之,你问这做什么?”
苏轼突然省过来,笑眯眯地问明远。
“莫不是我们的小‘财神’,看上了女直人的什么特产,想要与之交易吗?”
明远赶紧摇手,心想那岂不是要与虎谋皮?
再说,宋境与女真部落之间,还隔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大辽。
他刚想要随便找个理由解释,忽听閤子门外一声尖锐的冷笑:“说女直民风彪悍,与我辽人相比又怎样?”
众人惊讶之下,同时回头。
只见那閤子门外,正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正抱着双臂,扬着头望天,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模样。
种建中见了那人的模样,也慢慢起身,用同样傲慢的口吻道:“女直人没见过,不知如何。但是辽人我见过,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门外的少年被种建中这句一激,顿时圆睁了双眼,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
但是他无法反驳,因为此刻他也认出了种建中,知道这位就是在南御苑里,用精湛箭术挫败大辽最精锐斡鲁朵的那人。
这少年,正是那位出言不逊的辽国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