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百万贯
明远来时, 就已经考虑好了一切。
他自己骑着踏雪,伴当向华骑着一匹,牵着一匹, 马行里的坐骑。两人三马到的这城外庄院。
回去时当然是三人并辔。
种建中在一路上将军器监新建作坊中的各种情形尽数告诉明远,他们是如何炼焦的, 又是如何用焦炭炼铁的。
他还提到监中的工匠发明了脚踩式的锻锤, 锻造兵器铁甲时能比以前快上至少一倍。
明远便大拍马屁,说种建中此举极其符合恩师张载的“生产力”之说,然后又暗搓搓地提示, 既然有脚踩式的锻锤,就也能有畜力的锻锤, 甚至是风力水力都可以一起上阵,驱动锻锤。
种建中听着, 虽然有时会觉得小师弟惯会口里跑马, 尽说些不靠谱的,可是听到后来, 竟又觉得极有道理……
但两人一旦来到汴京城墙跟前,就极有默契地再也不谈军器监中的事了。
此前种建中为明远做过“保密培训”, 让他知道,汴京城中其实有不少辽人在此生活。他们是不是辽国探子两说,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稳妥些好。
两人随即不再谈公事, 聊起闲话。
“师兄,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 只是那天, 你好像不是旬休哦——”
明远回想起上一次在这个时空过生日的情形。
那时他还在陕西, 长安城下着初雪, 他与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们一起品尝“拨霞供”。
还传来了延州被围的坏消息,害他以为身边的这个家伙挂掉了。
现在能和这家伙并辔而行,明远现在想来,还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吗?那明日师兄陪你一整天,算是提前为你庆生。”
种建中把话说完,突然想起:“小远,你生辰是哪一日?”
明远说了日子。
种建中顿时讶然:“哎呀,原来你我的生日竟然只差三天。”
明远的生日比种建中的早三天,可巧的是,种建中的生辰,刚好是下一个旬休的日子。
明远顿时翘起了小尾巴,得意地道:“原来我还比师兄早出世三天……”
种建中从马上伸出猿臂,准确无误地敲到了明远的小脑瓜。
“是师兄比你年长三年少三天!”
算起来种建中也不过是个弱冠青年,但说话行事比明远要老成太多了。
明远伸手揉着自己的脑袋:“何必这么较真呢?这样好了,师兄生辰那日,我做东,为师兄庆生。”
他暗暗算了算种建中的出生年月,对于种建中的身份全然没有任何线索——这是自然的,谁了解历史上的人物会去特别记他们的出生年月,大致能记得是哪朝哪宗,已经很了不得了。
所以……种建中确确实实只是个无名之辈吗?
“好啦,小远莫恼,今日师兄可以先做东,请你去香水行!”
种建中对明远这一身衣物上的污渍心怀抱歉。
再说他知道自己带人炼出焦炭,作为军器监丞,多少能得到些奖赏。因此一向手头拮据的种监丞,竟破天荒地大方起来。
于是两人去了常去的香水行。
种建中在香水行里宽衣解带之前,还特地去了香水行有专人看守的那一排锁柜,将他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锁上。
明远:一定是《武经总要》之类的要紧物事。
两人将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个清爽,然后各自换了干净的便服,重新上马。
“去哪里?”
明远问。
“当然是你的长庆楼。”
说到长庆楼,种建中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最开始时他完全没把明远的长庆楼当回事,直到后来亲身在楼下遇上带着火油的黄厨,才感到无比后怕。
再说,他也从工匠们口中听到了城中的传言,说那长庆楼最是特别,在正店里时常能吃到脚店的招牌菜,而且和外头脚店里价格一模一样。那楼里的水牌常换常新,但也有几样非常出众的茶食,是一直都有的。
被夸奖了的明远顿时显出得意非凡。
世人都晓长庆楼的东家姓“史”,种建中却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明远的手笔。
难得这次种建中没有指责他胡乱花钱,看来上次是真的吓着他了。
两人从香水行出来,慢慢打马,往长庆楼去。
汴京的交通,如往常一般拥挤,街面上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饿了,直接跃下马去路边的小茶摊上买了个面茧,再回来的时候他的马匹也只是随着人潮向前移动了十几步而已——这样拥挤的街道,连马儿都跑不出三步。
但明远和种建中都不着急。
汴京城的夜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若是愿意,他们尽可以通宵达旦地饮宴与欢庆。
明远坐在马背上,视野很好,一眼便见到前面不远处丰乐楼的彩楼欢门。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汴梁日报》前日里接了丰乐楼的一单“广告”,介绍丰乐楼新到的一种美酒——那酒的名字很特别,叫做“酒露”。
明远一直很有兴趣这“酒露”究竟是什么。
听说日报社的“探店”记者试过这种酒之后回来,只管傻笑,问他那酒怎么样,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唯有“好”一个字。
明远就更有兴趣了。
所以,要不要今日到那丰乐楼上,去试一试那“酒露”呢?
要知道,史尚其实始终为他在丰乐楼预订了一间小閤子,他想什么时候去,都会有自己的位置。
但明远偏头看了看种建中,他便想:种师兄难得进一次城,还是尽着他的喜好吧。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远之!”
明远探头张望,街上人太多了,似乎还有好几人在一同挥手,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人唤他。
“彝叔!彝叔!”
打招呼的人显然同时认识明远和种建中,连声招呼。
种建中也听见了,他目力绝好,在已经掌灯的街道上扫了一圈,一眼看见了跳起来向他们打招呼的人。
“是子瞻公!”
原来是苏轼。
明远想要拨转马头,向丰乐楼靠过去,发现竟然很难做到。
这时,几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从丰乐楼前挤过来,分别牵住了明远三人的马笼头,带着他们向丰乐楼前挤过去。
明远:嗐,这下,想不去丰乐楼也不可得了。
果然是苏轼,此刻正在丰乐楼前等着,见面便道:“远之,总算等到你了!”
“彝叔也在,这太好了。”
“某就想着,咱们这一拨人总得找个机会聚一聚,许是再过几日,便天南地北的,再聚便难了。”
明远一头雾水:“苏公,苏公,你说,是谁在宴客?”
苏轼则在转头与丰乐楼的伙计们说话,没听见明远所说的这句,等他回过头来,见到明远与种建中还杵在门口,连忙上前,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衣袖,就往丰乐楼内去。
明远正在发懵,正好见到种建中转过脸来,眼中一样颇为疑惑。
三人由一名酒博士引着,穿过一条长廊,显然是前往某一间閤子。
大苏这时正在向那酒博士发问:“听说你们那‘酒露’很特别?”
酒博士满脸笑容地回答:“客官也看了《汴梁日报》了吧?”
苏轼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酒露’原是南方所产,要运到京城,原本路途迢迢,极难办到。然而刚好前日有商船,从泉州出发,抵达杭州,又从杭州走运河,将这一船好酒运至京城……”
明远算算季风的风向,心里暗笑:好家伙,下一船要再这么运来,恐怕就得是明年这时候了。
“……运输不易,所以那‘酒露’,是极其珍贵……”
酒博士的话和明远想象的完全一样。
“这几日,已经在京中售出大半,客官如果不赶紧,怕就尝不到了。”
苏轼顿时搓着双手,露出一副绝顶老饕的模样,连声应道:“一定的,那是一定要尝一尝的。”
明远还是没机会问苏轼,究竟是谁做东请客,又是哪些人相聚。
“子瞻公……”
他再次尝试。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好路过一间敞开门户的閤子。
那间閤子中有一名歌妓正在弹琵琶,歌声曼妙,只听她唱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而苏轼走到閤子门口,见到座中一人,立即停下脚步,向明远和种建中告了个罪,然后溜进閤子,与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话。
明远与种建中与那酒博士一道,都在外面等着。明远听着那歌声缠绵。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是哪家的词?”
种建中渐渐听得痴了,忍不住出声问明远。
明远答道:“这是‘小山词’……”
《小山词》是晏几道所作,而这位晏几道,正是北宋有名的官二代,宰相晏殊之子。婉约词名满天下,而明远正巧读过他的作品。
那酒博士立即目视閤子中,没说话。
这时苏轼已经转出来了,再次向明远与种建中两人举手致歉。
“实在是对不住!不过这丰乐楼的歌妓也真是厉害,敢在原作者面前唱他的词作……”
苏轼赶紧拉上明远与种建中两人迅速离开。
而明远则做瞠目结舌状。
那閤子之中竟然是《小山词》的词作者本人,晏几道?
这北宋真是文化名人遍地,随随便便就能撞上一个。
走出很远,那酒博士终于将他们引到了一间安静的閤子跟前。
从里面同样传出琵琶声。
明远刚开始时还有些担心,毕竟这丰乐楼是外面挂着栀子灯的酒楼,也就是里面有歌妓陪酒的。他不喜有人陪酒,因此也不知道在此饮宴是个什么风气。
谁知进了閤子,却觉得还好。
一名歌妓抱着琵琶,坐在上首,手挥五弦,刚刚要唱,一抬头见到他们三人进来,立即以手按弦,止住乐声。
明远视线一扫,眉心已是微皱。
他万万没想到,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蔡京。
“元长啊……某这算是立功了吧?在丰乐楼前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们两位,就给拉进来啦!”
苏轼跟在后面进来,向蔡京打招呼。
蔡京见到明远,眼中已是掠过喜色。他脸上浮起那等温柔款款但却虚假的微笑,马上起身,向明远行礼。
“远之今日也来了?”
“我遣人去府上送请帖,谁知竟没有找到你,去长庆楼也没有找到……”
明远想,这是当然的。
现在明家上下,还有长庆楼那边,见到蔡京都会说找不到明远。
“真是对不住,小弟今日出城方返……险些错过了元长兄之请。”
他也笑得温煦,比起表面功夫,谁又能虚伪得过谁呢?
蔡京这时也向种建中点头寒暄了两句,说了诸如好久不见之类。种建中则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一拱手,也不回复,一副和蔡京极不对付的样子。
蔡京也不生气,转过脸继续望向明远,温柔开口。
“远之还不知道吧,京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汴梁,前往钱塘了。”
“这是……”
明远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反应过来:“元长要出外了?”
出外,自然是指在汴京城中做官的官员得到新的委任,到外地去做官。
明远这才明白:原来这竟是蔡京临行之前为蔡京办的践行宴。
原本他打算与种建中随便找个理由开溜的,现在看起来……有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