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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百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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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王雱小时候的一段公案。当时有客人为王家送来了一头鹿和一头獐,这两只动物当时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那是王雱年仅几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而他也确实不认得鹿和獐。当客人问起“哪个是鹿,哪个是獐”时,王雱便凭着急智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是鹿。”

    ——没毛病。

    这桩轶事便被人广为传颂。

    以至于只要世人谈到王雱这个“神童”,就会谈起这一段公案。

    此刻对面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一说,王雱只觉得面红耳赤——作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将来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是一个“神童”的名号和几桩轶事而已。相比之下,他更想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将学术与政治功绩留在身后,由后人崇敬。

    却没想到,明远一上来就给了王雱这样一个下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认:这第一个回合,明远赢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能让他王大衙内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远,似乎还没有过谁。

    王雱一时郁闷,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伸手抚胸。

    明远见状,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边,轻轻地帮他抚着后背。他没有恶意,但也着实没想到王大衙内竟然这么“脆弱”——正史上好像记载着王雱寿数不长,明远在心中暗暗回忆着,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过了好一阵,王雱挺起身,示意自己无事。

    但明远依旧扶着他,径直进入刻印坊用来招待主顾的小花厅里,让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经有管事去准备茶汤。

    少时,一股茶香飘来,王雱这才意识到,明远是命人奉上了滋补的汤茶药。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口腔入腹,一股暖意萦绕在胸腹之间,原先那种郁闷的感觉便似乎消失不见了。

    刚见面的那一刹那,王雱内心的波动,和曾经有过的些许不快,也已经因为明远的殷勤招待,和不经意间透出的那点关怀,而烟消云散。

    只不过,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是,他自己来见明远之前的那点儿“傲气”,也因为明远一句话而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了。

    “王大衙内今日到作坊来,敢问有何贵干?”

    明远待王雱坐定饮茶,柔声相询。

    王雱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说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机构刊印《三经新义》,听说城南新开了一间刻印坊,路过了便进来看看,没想到这刻印坊竟然是这样一个规模。

    明远暗笑:王雱托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身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远是早有准备,甚至今日在此专门候着,王雱却还以为只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过了。大衙内今日既然来此,那便随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异常纳闷:作坊有什么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没进过刻印坊,心想那不过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

    明远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毕竟是《三经新义》这样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坏岂有不要紧之理?大衙内不亲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脸上微红。

    但那是他自己随意编造的借口,现在也就只能顺着明远说的“圆”下去。

    于是王雱起身,跟随明远步入三间并排院落的东面第一进。

    这里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陈列展示室,不少书籍作为“样品”被放置于此。

    王雱随手拿了一本,一看却是苏轼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觉得烫手一般,赶紧丢开了。

    明远冲王雱笑笑:“大衙内原宥则个,小店这是生意,没有政见。”

    王雱点点头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权势再盛,也不能将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贴上“旧党”和“新党”的标签,然后将标有“旧党”的一律废黜。

    王雱心里虽然不喜,但也不至于跟一桩刻印生意过不去。

    他跳过《南行集》,去看其它,只见都是薄薄的小册子。拿起一本,王雱只见封皮上印着四个大字:“横渠学刊”。

    “横渠学刊?”

    王雱惊讶无比,他万万没想到,横渠先生张载,门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陕西,他们竟然能够在汴京刊印这样的“学刊”?

    王雱本人确实是个才子,与经义学术上颇有自己的见解,当下将这《学刊》翻开。

    只见这《学刊》的封里引着一方墨印,引着八个大字:“横渠著述,谢绝私印。”

    王雱点点头:近日里关于抵制盗印的话题在京城士子们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份《横渠学刊》事先声明了不许盗印,若再有违背,横渠书院自然可以追责。

    他越过目录,只见先是一篇张载所著,阐述关学思想的《西铭》,只有二百余字的一篇铭文,却十分经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读过,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张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阵。

    之后再翻,却是一篇长篇论述:《论生产力》。王雱一翻著者,见是吕大临。“吕氏四贤”他的名头,王雱也是听过的。

    因为文章比较长,王雱将之跳过,直接跃至尾页。

    只见这一页上印着四行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正是横渠学派的思想总纲:横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四句太过经典。

    儒者不正是应当如此?

    似乎有这四句在,父亲王安石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归纳其中。

    老天爷,王雱几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在引用别家别派的学术来诠释自家老爹的作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学,各学派之间自然应当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思绪纷然之际,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远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觉得不便就站在此处将人家的“学刊”一口气读完,于是他转身,问明远:“远之兄,敢问这套学刊作价几何?在下是否可以买下一套?”

    明远见王雱换了称呼,也从善如流地改口,不再喊王雱“大衙内”了:“元泽兄客气了,此乃师友之作,明远何敢定价?既然元泽兄见问,这一本,赠与元泽兄便是。”

    王雱连声感谢。

    事实上,对于这本《横渠学刊》,其中的内容虽精,但还不至于马上让王雱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这种形式,通过印书的形式,在汴京中宣扬“横渠思想”,宣扬“关学”——放眼全国,无论是周敦颐门下,洛阳二程门下,还是邵雍弟子……王雱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儒门学派用这种方式宣传自己。

    “如此一本‘学刊’,工人制版印制,需要多少时间?十天够吗?”

    王雱将这本薄薄的刊物举在手中,向明远发问。

    他非常熟悉刻印坊的效率,这样厚薄的书籍,从刻板到校对再到印制,就算不用十天,八天也是需要的。

    明远故作惊讶:“元泽兄,您这么看不起小店?”

    他马上露出一脸受到伤害的委屈表情。

    王雱:?

    “这样一本薄薄的册子,您早上送到这里,晚间就该将成刊送到您手里了。怎么会需要十天?”

    王雱睁大眼睛: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远:委屈巴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王大衙内何不随在下去看看排版与印刷的作坊,衙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王雱听明远又把称呼换掉了,言语中透出几分疏离,他却再也不敢错过这个“见识”刻印坊的机会了,连忙开口:“贤弟莫怪,愚兄自当随你前去!”

    明远一眨眼就成了“贤弟”,心想这王大衙内到底还是个直肠子,虽然骄傲,但人算是单纯,不难结交。

    他当前带路,将王雱首先迎进了“排版”作坊。

    王雱在进来的过程中,一直都听见耳畔叮叮当当的,有打铁的声音,这声音却不是从这“排版”作坊里传出来的。

    迈入“排版”作坊,王雱没有见到刻印坊里常见的木雕版,而是一眼便见到两个巨大的车轮,这车轮却并不是立着的,而是水平放置,下面有木架制成,轮子只需要轻轻一拨,就可以转动。

    有两名排版工人站在车轮一旁,一人手中拿着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另一人便伸手转动两个车轮,从车轮上安着的凹槽里,取出一条一条,细长形,类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只长方形木盒中。

    王雱凑过去看,只见那车轮上凹槽中存放着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规制统一的小小印章,上刻着凸出的反体单字,看材质应当是铜铸的,铸成之后又经过精心打磨,每个字的边缘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们取过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单字,将其整齐地排列在木盒中。

    两名工匠,一个念稿,一个排字,念稿的人负责复核。须臾间一整只木盒就排完了。

    这时念稿的工匠便取来一直带边框的铁板,在铁板下方涂上一层药剂。王雱鼻端顿时嗅到一层松脂的香气:“是松香?”

    明远点头:“对。”

    念稿的工匠过来,将这铁板往木盒上一扣,刚好严丝合缝地扣上。两人再将两个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单字就全都到了铁板里,阳文的单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将铁板上的单字和手里的稿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这只铁板就被工匠们送到另一个作坊。

    在那里,工匠们先将这枚铁板放置在火炉上,稍稍烤制。然后有人过来,用一块平整的木板将一枚枚单字的表面完全压平。压平的铁板随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里。

    到这里,下面的工序王雱就都能看懂了——负责印刷的匠人在排好的版上刷墨,铺纸,一轧,一揭,一页书页就印刷完成了。

    王雱观看了整个制版与印刷的过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和他所熟知的木雕版印刷工艺的效率天差地别。

    普通刻印坊印制一本小册子,可能需要雕刻工人刻上几十片木雕版,堆在屋子里都能堆老高。

    而这里,制一片印版竟只是一次捡出百十枚单字的工夫。

    难怪明远可以夸口,说是能够在一个白天之内,将通常需要十天印刷的书册一口气印完。

    他确实能做到。

    看完这一切,王雱低头沉思,终于又问了明远一个问题:“远之贤弟,方才愚兄进来的时候,始终听见有打铁的叮当之声,敢问也是这作坊里传出来的吗?”

    明远笑着颔首:“元泽兄好耳力。”

    他随即将王雱带到另一进作坊里,并且微笑着告诉王雱:“却不是打铁,而是铜匠。”

    果然,王雱见到铜匠将冶炼提纯过的黄铜在窑炉里融成铜水,灌入事先准备好的陶模里。

    另有铜匠将已经铸成的铜单字从陶模里取出来,进行修饰,或挫或磨,将铜单字完全打造成为同样规格,再将单字的边缘打磨清晰。

    最终王雱拿了一枚成品,举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突然问:“这就是在排版作坊里使用的那些单字?”

    明远点头:“正是!”

    王雱想象了一下汉字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单字都要一一铸就,这份工,还有这花费……王雱此刻有点理解起汴京新近赋予明远的一个称呼:他这哪里是“横渠弟子”,他是“财神弟子”还差不多啊!

    “想不到,”王雱轻轻地摇头说道。

    “想不到远之贤弟为了这样一件可以迅速印制书册的刻印坊上投入如此之多。”

    他就差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了:其实有些时候,也不需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印书,十天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谁知明远只是看了王雱一眼,就淡然道:“元泽兄若是有兴趣,不妨看看那本学刊里吕师兄所写的那一篇‘论生产力’。”

    “让两名工匠,在一天之内,做完以前需要在十天之内做完的事,这就是单位劳动时间内产出的提升,这就是‘生产力’的提升。”

    明远说的话,令王雱瞬间顿在原地,陷入沉思。

    这个年轻人苍白的面颊上陡然浮起了红云,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激动不已的重要事情。

    突然,王雱拱起双手,向明远长长一揖,道:“远之兄,王雱受教了——”

    他一转身,脚下飞快,迅速向作坊门外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似乎是遗忘了什么。

    明远却早已想到,双手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正是那份学刊,奉给王雱。

    “元泽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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