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百万贯
蔡家兄弟来找明远, 主要是好奇。
王安石家的家丁,错将明远当成是蔡卞,从礼部试放榜现场“捉”了回来。然而明远一旦说明误会便潇洒离开, 一点儿也不想借此机会见见天下士子都想见的一国宰辅。
这倒也罢了,偏偏王安石听闻错过了“陕西明远”, 也表现出十分惋惜,甚至让管家再去将明远追回来。
那时蔡氏兄弟二人刚刚赶到相府。蔡京听闻此事, 便主动与弟弟蔡卞一起, 出门寻访, 果然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找到了人。
当下双方见礼, 互通了姓名。
这时蔡卞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们兄弟来此之前, 将明远想象成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可真见面了,才发现明远不过是和蔡卞一样,未及弱冠的少年。更夸张的是, 他还是一介白身, 只是想来京中读书而已, 在国子监中的学籍竟然还被人挤掉了。
至于明远身边的种建中, 人确实生得高大英武, 仪表堂堂, 但也只是一名刚刚通过铨试,将从武职转为文职的小官。这种品级的官员, 在天子脚下的汴京城里多如牛毛, 数不胜数。
若是当街遇上, 蔡京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看种建中一眼, 别说特地寻访了。
不明白王安石对二人的兴趣从何而来, 难道真是看在“横渠先生”的面子上吗?
但还是蔡京会做人, 既然是他们兄弟找上人家的门,就绝不能丢份。
于是,蔡京冲种明二人一拱手“今日正逢种兄铨试得中,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的。而舍弟与明兄年纪与相貌都很接近,虽籍贯天南地北,却能在这汴京相逢,也是有缘。不如就我们四人,随意前往哪家正店,一起庆贺一番吧!”
明远顿时拍手叫好。
“元长兄说得没错,相逢即是缘分。今日合该庆贺元长兄与元度兄,双双高中,再庆贺我师兄,顺利转官。小弟今日做东,请两位前往遇仙正店庆贺。”
刚才他在接到种建中的时候,就已经从路边叫了一个“跑腿”,给了两文钱,让那小孩去遇仙正店订下了一个雅座,时人叫做“閤子”1。
当下蔡氏兄弟不再推辞,而种建中也没有异议,四人带着伴当,联袂而行。
去的路上,明远顺便给向华科普了那栀子灯是什么意思,遇仙正店里究竟能遇上什么“仙”。
向华总算是明白了,晓得正店里的小姐姐们都非常好看,但若是由她们陪一陪,坐一坐,唱一支小曲,他向华一整年的工钱就没有了。
于是这少年下定决心,进了店,要做到绝对自觉,绝不看店里的“仙人”一眼。
谁知到了遇仙正店,情形却与众人的想象相左。
因为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各家都摆满了为登科士子们庆祝的酒宴。
因士子们大多清高,而且多半囊中羞涩,因此各家正店都很识趣,将歌姬陪酒唱曲这些虚头巴脑的桥段撤了去。
种明二人和蔡氏兄弟抵达遇仙正店的时候,早有“茶饭量酒博士”2在店门处迎接。
酒博士身后则是一名低眉顺眼的小伙计,双手托着一只黑漆的托盘。托盘中则盛着若干枝刚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
那酒博士极会察言观色,一见到蔡京蔡卞兄弟那般志得意满的神色,便知这两位定是高中的士子,当下赶紧拱手道“有登第的郎君们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京中旧俗,仲春簪花,值此庆贺之际,簪花更是应景,郎君们请——”
明远低头看去,见那少年盛着的托盘中,摆了各种鲜花,如碧桃、海棠、刺玫、连翘,但最多的还是芍药。
蔡京与蔡卞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微笑。
对他们这些已经登科,即将步入仕途的士子们而言,簪芍药的寓意无疑非常吉祥。
传说三朝重臣元老,宰相韩琦,当年出任扬州太守时,后院一株“金带围”芍药,同时开了四朵。
据说这花开放时,金黄色的花蕊会出现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宛若围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因此民间有传言,“金带围”开放便意味着扬州城中会出宰相。
于是韩琦便请了三位同僚前来赏花,这三人分别是王安石、王珪、陈升之。
如今韩琦、陈升之、王安石等三人已经先后当上了宰相,前些□□中也有传言出来,说是王珪即将升任参政知事,眼看要当上副相了。
在酒博士与伙计的凑趣声中,蔡京与蔡卞都各自伸手,取了一枝芍药,簪在鬓边。
酒博士便转向明远“这位小郎君,您也……”
待他看清了明远的容貌,一时竟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明远那副少年人面容,清澈而明净,完美无瑕,几乎教人不想用寻常俗艳花朵去打扰。
明远自己盯着那盘中盛着的鲜花,矜持地笑着。
“说实话,在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戴过鲜花。”
“听闻王相公是从来不簪花的,当然,扬州簪‘金带围’那次除外;司马十二丈据说也是不戴的,唯有登科高中那日除外——”
“但是今日呢,既然是为元长元度两位兄台庆贺登科,小弟自当从命。”
明远将手伸向托盘,却避开了颜色鲜艳的芍药,而是取了一枝金黄灿烂的连翘,随手戴在鬓边,笑着说“这个比较配我。”
他对自己的定义,大概就是一只浑身金光闪闪的貔貅吧。
谁知这枝连翘却格外衬他的肤色,这枝花簪在鬓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双眸如水。
明远身边的种建中顿时看呆了。
对面蔡氏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尤其蔡京,身材颀长,五官出众,是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3的人物。
然而刚才蔡京簪花时,种建中却不屑一顾,心想这大好男儿,何必学那些小娇娘,簪什么花嘛——
可现在明远将一枝普普通通的连翘簪在鬓边,却教种建中眼前突然一亮。他一时间竟似乎觉得世人都簪不得花,不配簪花;能在鬓边簪花同时又占尽风流的,唯有明远一人而已。
谁知就在种建中发呆的这片刻。明远已经飞快地从盘中捡了一枝芍药,伸手便替种建中戴在鬓边。
豪气干云,铁骨铮铮的陕西汉子种建中在猝不及防间,竟然也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作“小儿女态”。
种建中顿时伸手要摘。
一句“爷爷不戴花!”差点喊出口。
明远却赶紧喊停“师兄不能摘哦!”
“今日也是种师兄你通过铨试的好日子,戴着嘛!”
明远笑嘻嘻地相劝——他眼看着钢铁直男种建中鬓边戴着一朵鲜红的芍药,一张俊脸涨得几乎与芍药一样红,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多日来被种建中逼着练箭积下的那一点点小脾气,此刻已尽数化为汴河的流水而去。
更何况,今天其实只是为了祝贺种建中一人通过铨试,其他人都是附带的。这样一想,种建中更是不能不簪花了。
“种师兄簪花,才是刚柔并济,真的好看。”明远拍着手笑道。
种建中五官都快要挤在一起了。
蔡京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人儿,见状也劝。
等到种建中醒过神来,他再想要推辞,已经推不掉了。
种建中看着明远拍手赞好的促狭模样,实在很想伸手就把那朵花摘下来,给明远簪在另一边,让他自己试试这满头桃红柳绿的是否好看。但碍着蔡家兄弟就在身边看着,就算他们师兄弟之间有些内部矛盾,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
于是种建中僵着一张脸,勉强默认了生平头一次簪花的事实。
他可是完全看在明师弟的面儿上,才勉强戴了这枝花。
若是换了别人,想都别想。
蔡京在一旁看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一番互动,微笑赞道“彝叔兄,远之兄,你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听了这话,种建中瞪着明远哪有!
明远则笑望着种建中那不然呢?
这一场迎宾便总算是结束了。酒博士过来将他们一行人迎入遇仙正店的雅座。
蔡京至始至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眼神却有些幽深——他大致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不明白为何明远会以一介白身而得王安石看重,但从明远谈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态度,蔡京多少了解到了一点。
明远从来没有将王安石与司马光当成是高不可攀的人物。这两位新旧两党的主要人物,明远说来就像是随口说起邻家长辈,没有特别的敬畏,只将他们当成是有意思的普通人罢了。
这个明远,的确有点意思——蔡京觉得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一时间四人迈入遇仙正店的雅座。这是一间特意为士子们预留的閤子,窗户对着后院的花园。此刻清风徐来,隐隐有丝竹之声,却无闹市的喧嚣。
蔡京与蔡卞兄弟入座后都眼带好奇,开始欣赏雅间内的装潢和墙上的字画。很显然,他们两兄弟自入京以后就都在积极备考,无论是登楼饮酒吃席,还是来这种门口点了栀子灯的正店,对于蔡氏兄弟都是头一回。
酒博士悄悄过来问明远,这宴席该如何安排。
明远一听就明白,这是酒博士在打听他的预算,看给这一桌上什么规格等级的佳肴酒水。
明远微微一笑,随手递出小小一锭金子“按你们拿手的来。”
酒博士马上眉花眼笑,晓得这是明远让上最高规格的席面。
当然,一桌席面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锭金子的地步,待会儿少不得还是要倒找钱给明远的。
看酒博士这么高兴,明远不得不又叮嘱一句不要“遇仙”,他们这一席清清静静地说说话就好。
毕竟在座有一位是王安石已经内定的女婿。如果一登科就在正店里闹出什么笑话,可就不好了。
于是这遇仙正店的菜品与酒水就流水价地送上来。
明远等人却都不在意吃喝,只是随意攀谈聊天。
蔡氏兄弟两人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明远身上,种建中只是个附带的。
只有当蔡氏兄弟得知种建中是“西北种家”的子弟,是大儒种放的重孙,名将种世衡的亲孙时,才双双面露惊讶与崇敬之情,起身重新与种建中见礼,兄弟俩各补敬了种建中一杯。
即便是家乡远在东南的福建士子,对在西北边境英勇抗击党项人犯边的种家子弟,也绝对不敢小瞧了去。
明远只管在旁笑嘻嘻地给众人斟酒。
在他看来,这遇仙正店的菜式平常,但是酒真的还不错,不愧是“一百八一杯”的玉液酒。
当然,这玉液酒的真实价格其实也只有七十二文一角,没有后世小品里那样夸张。
时下的酒都是低度黄酒,用粮食酿成。遇仙正店的“玉液酒”口味柔和,入口醇厚,后劲十足。明远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他遇上这种酒,却也不怎么敢多喝。
蔡京一直在观察明远,几乎是有样学样,见明远不肯多饮,他也就不肯多喝半杯,还时不时拦着蔡卞。
然而蔡卞到底年轻气盛,饮了两盏之后就涨红了脸,言语中也多了些酒意。
他对明远的探究眼神就再无遮掩。
这名刚刚登第的少年郎突然站起来,冲明远一举杯,大声问“远之兄,你到家岳府上,因何不留下来等我一等?若是你等上片刻,我们就能在相府相见了。”
明远原来如此。
蔡卞的岳父,自然是当朝宰相王安石。
原来蔡氏兄弟是因为这个采来结交他的。
“……你走后,家岳因何又着急寻你?”
明远与种建中一听,两人同时对视一眼原来还有这事?
想象了一回他走之后王安石府上可能发生过的事,明远心里忍不住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