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万贯
明高仁带着三个儿子上明远家的新居来拜访,一进院就觉得眼睛不够用,看了半天只觉得好,偏偏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好。
直到明远在旁轻咳了一声,明高仁才省起该跟主人打声招呼,说两句话。
“远哥,才听说你搬了家,三叔寻思着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因此过来看看。”
明高仁腆着脸,笑着把身后几个年轻小子推上前。
“远哥,你这三个不成材的堂兄弟,日后还指着你提携一二。你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地方,且紧着他们使唤。”
明远闻言微笑着并不答话,他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俗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当初他家穷得叮当乱响,叔叔们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眼见着他真的有钱了,便又热切无比地凑了上来。
被推上前的三个堂兄弟此刻表情各异,或嫉妒或羡慕,都直着眼盯着明远身上那件霜色襕衫。
那件襕衫并不是簇新的,式样也不特别,可是穿在明远身上怎么看怎么好看。盯着看了良久,堂兄弟们才瞧出,这身襕衫的衣料上织着四合如意的米字型暗纹,乍一看却看不出,只有在特殊角度下能看见这些暗纹的反光。
一个总爱对明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堂兄,见到明远身上这么“低调”的衣料,忍不住嘴角向下,露出讥诮,似乎在说,还没我穿得好。
明远却坦然接受注视,冲明高仁和气地笑着。他一向有两张面孔,无论内心戏多么丰富,只要他愿意,外面的那张脸总是能笑得十分得体。
“三叔说得对极,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以后有需要拜托兄长弟弟们的时候,小侄自然会开口。”
明高仁忙又问明远之后有什么打算,被明远天南地北地胡扯一番,毫无痕迹地挡了回去。
但是明远话也没有说死,他确实有心考察考察他这些堂兄弟们,想要了解一下谁有“特长”,能帮着他一起花钱的——当然那位总是嘴角向下的堂兄肯定不行。
好不容易送走了明高仁,过了一会儿,五叔明高信也带着家里两个小子来了,说辞和明高仁一模一样,还没忘了问明远:“你三叔来找过你没?”
明远笑着应是,立即让明高信一家子的表情上多出一种危机感,马上诚恳而奋勇地话起各种家常,倒是让明远确实对五叔家的孩子们了解得多些。
看在这份诚意的份上,五叔一家离开的时候,明远将他们一直送到巷口。
“果然是……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明远站在巷口,望着明高信等人离开,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一回头,正打算回去,却发现自家门口依稀有人影一闪,转眼就不见了。
难道是看花了眼?
明远揉揉眼,赶紧快步回家。
“是衙内回来了吗?……衙内?”
明远家对面邻居的门板“豁拉”一声打开,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
那是个穿着窄袖长裙的女郎,身上披着一件短褙子,听声气是个在高门大户里做事的侍女。
女郎一眼见到了明远,知道是最近在隔壁新居刚迁来的小郎君,顿时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招呼一声:“原来是明家小郎君。”
明远颔首致意。那女郎便倒退两步,返回隔壁用皂漆漆过的大门内。
“衙内?”
明远低声重复。
明家左邻是吕家,但他一直不知道右舍是什么样的人家,只知道姓薛。
这家一向低调,从不见车马盈门,日常闭门谢客,通常只有一两个男女仆从出门采买。
今日却教明远听了一耳朵,这家竟然有位“衙内”?
明远一面想,一面返回自家小院。
他刚刚将大门合上,一转身,顿时对上一张面孔。
明远吓了一跳。
他眼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家伙穿着寻常的文士襕衫,戴着书生巾,面容清秀,神色紧张,一见到明远吃惊的样子,连忙将食指竖在唇上,做出一个“别出声”的动作,然后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满脸都是“菩萨,求求了”的表情。
明远从短暂被吓中缓过来,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又指指门外,表示薛家的人已经回去,“危险”解除。
年轻人顿时长舒一口气。
“薛……薛衙内?”
明远小心地试探。
“嗐,什么衙内?”
年轻人双手一摊,没有半点“衙内”的架子。
“敝人名叫薛绍彭,草字道祖。阁下是……新搬来的邻居。”
明远顿时眼有些发直。
什么,薛绍彭1住他家隔壁?
薛绍彭这个名字放在后世未必如何响亮,但是明远为家族打理过古董生意,钻研过一段时间的金石字画,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位。
北宋书法四大家不止一个说法,有说是“苏黄米蔡”,但还有一种说法是“苏黄米薛”。这里的“薛”就是指薛绍彭。他是和米芾并称为“米薛”的书法大家。
对了,薛绍彭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神宗朝的大官薛向之子,难怪被称为“衙内”。
左邻是吕氏四贤,右舍是薛向薛家。明远心想:他家的风水很好啊!
一瞬间就闪过了那么多心思,明远在外的那一副面孔始终没变。
他慢慢地行礼:“薛兄,小弟姓明,单名一个远字。甫来此地,请薛兄多多关照指点。”
薛绍彭连忙还礼。
他明显是个“自来熟”,行完礼就开始打量明远,一眼扫过明远身上那身襕衫,他已在拍手称赞:“好料子好衣衫,穿在明兄弟身上格外衬人。”
霜色本身接近白色,又透着一点点微蓝。明远肤色白皙,这身衣服衬得他宛若玉人。而织就暗纹的衣料,不显山不露水,却只有薛绍彭这样的世家子弟才知其贵重,因此给出了与三叔家堂兄完全相反的评价。
称赞过人,薛绍彭又转脸望向明家的院落,啧啧地将院中的布局、陈设都夸过一遍,夸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尬,便求援似的望着明远:“明兄弟……”
明远已经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向右边院墙努努嘴,悄声问:“薛兄出来的时候……没告知家人?”
薛绍彭马上点头承认:“嗯,偷溜出来的。”
他脸上有些愧色:“原本答应了家祖母,今日要在家中好好温书……但突然想起在崇仁坊还与文友有约,就想了办法偷溜出来。”
薛绍彭说话的时候眼光不住地往右边院墙上溜,让明远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翻墙进出的。
不过,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么……
“现在想必府上已经知道了。”
明远向薛绍彭描述了一番刚才在门外与人对答的情形。
薛绍彭顿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明远则扑哧一笑,对这愁眉苦脸的年轻人生出好感。
他不是容易被人打动的人,此刻愿意结交薛绍彭,只是因为小薛同学特别的“真”。薛绍彭估计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官二代”,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城府,欢喜与郁闷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事已至此,薛兄不如便在小弟家里少坐,喝杯茶,顺顺气,然后再想个合适的由头,‘慢慢地’回去。”
既然已经被发现溜出去,再翻墙回家也照样被打,倒不如好好想个理由,再回去好好哄哄老人家,说不定就没事了。
“也对,”薛绍彭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明兄弟,愚兄这就叨扰了。”
明远在新家占了第二进院子,自己拥有一间小厅可以招待客人。明远在搬家时添置了一整套烹茶的工具,这时刚好可以用来待客。
只是这位“客”根本就是个坐不住,明远在一旁忙碌,将烧汤烹茶的镣炉架上,薛绍彭竟也挽起袖子,想要来帮忙。
他先抓过明远奉出的团茶,嗅了嗅,连声赞好,说:“这样种品相的建茶,这一饼就要五贯钱吧……”
明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心想:难道我买便宜了?
薛绍彭却“哦哦”了两声,说:“愚兄记错了,龙凤团茶才是一饼五贯的天价……”
薛绍彭所说的“龙凤团茶”是北宋贡茶,市面根本没有在售的。薛绍彭作为薛向家的公子,能见识到极品贡茶不是什么难事。对于明远却几乎不可能。如今他买的也是建茶,但是品质应当远不如龙凤团茶,否则也不可能在长安的茶坊里能买到了。
但薛绍彭丝毫不在意,觉得是茶就行。在明远煮水、备茶的过程中,薛衙内挽了袖子亲自来帮忙,一副根本不把邻居当外人的模样。
明远听说过宋代饮茶与现代不同,但具体如何他也没见过,索性放手让薛绍彭去演示。
这时系统的声音响起:“亲爱的宿主,您需要使用‘道具’吗?”
与此同时,放置在明远手边的一枚建州窑黑瓷茶碗上,隐隐约约凸显出“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道具?”
明远连忙把1127拿到一边,免得待会儿薛绍彭一壶滚水浇下去,烫坏他的系统。
“是的,1127推荐您使用‘风雅分茶’卡,它可以让您马上拥有最为精湛的点茶分茶技巧,瞬间成为一代茶道大师!”
“使用‘风雅分茶’卡,每次将消耗您50点蝴蝶值。”
“这样啊……”
这“风雅分茶”竟然是次卡,而且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这么多的蝴蝶值?
明远很谨慎。他目前总共只有50点蝴蝶值,要让他在“附庸风雅”这件事上把储备完全用光,这不是他的性格。
明远当即婉拒了系统的建议。
“聪明的选择!”1127猛拍一记马屁,然后说,“考虑到这是您第一次使用道具,金牌系统为您争取到了免费试用的机会。”
明远:……
免费试用,那当然是不用白不用。
明远与1127暗中交流的时候,薛绍彭那边已经熟练地碾茶筛茶,让团茶成为异常均匀的细末。
待到炉上汤瓶水开,薛绍彭与明远谦让了一回,最终还是薛绍彭手持汤壶,将茶盏中的茶末调成茶膏。随后他开始搅拌茶末,然后一边向茶盏中注水,一边用茶筅击拂茶汤。
薛绍彭在茶盏中点出了细密均匀的泡沫之后,自己也显得很得意,轻舒一口气说道:“今次总算是‘咬盏’2。”
明远凑头看去,便刚好看见黑色的建州窑小茶盏里泛出一层乳白色的泡沫,让茶盏中的饮料看起来像是一盏后世的卡布奇诺,根本看不到底下的茶水。
薛绍彭随即伸手,取过茶匕,在盏中飞快地划动了几下。盏中洁白细密的花纹之上,立即神奇地出现了写意的山川与流水,形态虽极简约,但是图案却自然而灵动。更兼杯中的茶汤正在缓缓流动,茶汤表面的细沫图案也随之不停拜变幻,这山川与流水便宛若真正存在于天地间。
这正是宋人茶文化的最高峰——茶百戏3。
“今次的成绩还不错!”
薛绍彭笑吟吟地向明远转过头来,似乎在说:小老弟,不妨也来试试?
明远望着这如梦似幻的“茶百戏”,一时也觉得高山仰止。
但他指尖忽然一颤,耳边随即响起通知:“‘风雅分茶’卡,正在使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