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万贯
明家小院的灶间里,十二娘正守着一口铁锅,锅里炖着新鲜的羊肉和豆腐。
羊肉的油脂香气混着豆香充斥了整个灶间,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边细细一尝,顿时被烫得直呵气,但又觉得勺里的汤汁简直鲜掉了眉毛,舍不得将木勺放下。
“十二娘,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的烫着自己。”
明远也一直待在热气腾腾的灶间里,看看炖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这一大锅羊肉炖豆腐盛至一只陶盆里。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墙根种下的野葱,这一陶盆佳肴便是实打实的“色香味俱全”了。
十二娘将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厅里,明远跟在她身后,感受着小姑娘的兴高采烈几乎朝外溢出来,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扬起。
妹妹明十二娘比明远小三岁。她原本是明远的伯父明高礼的幼女。大伯明高礼是明家唯一从军的,据说在军中已经得了个武职,但于十年前“殁于王事”,战死在陇西。
大伯过世之后,丧仪一办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这个时代女性改嫁很寻常,而且有权带走所有陪嫁来的嫁妆。
但年仅一岁的十二娘却成了麻烦,因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养一个女孩。
当时舒氏娘子的双眼已经有些视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怜,就收养了十二娘。在后来的十年里,明远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义上是明远的堂妹,实际上和明远的亲妹妹没有差别。
一想起这件事,明远心中就对母亲多出几分敬意——抚养毫无血缘的孤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十二娘将陶盆顿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盘炊饼,也就是蒸熟的面饼,这是长安城里人家常吃的主食。
明远去将母亲扶至桌边坐下,为她盛上一碗羊肉炖豆腐,又将炊饼送到她手边,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饭食。
舒氏给明家带来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餐桌上无人说话,只有明远和十二娘不约而同地发出畅快喝汤的唏哩呼噜声。
舒氏娘子却似乎满怀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块炊饼就着汤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坐在桌边,默默“望着”明远兄妹两个。
明远和十二娘都饿了,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们见到舒氏娘子不再动筷,便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统统吃完,连陶盆里的汤水也不剩。
十二娘手脚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灶间去。
明远则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吗?”
舒氏娘子在灯下仰起脸,一对无神的眼睛向明远这边转过来:
“远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么说吗?”
舒氏娘子对此显然耿耿于怀。
多年夫妻,她对明高义的了解要比明远深得多了。
明远能轻松瞒过三叔五叔堂兄弟们,却骗不过自己母亲。
明高义那封信里,确实是写明了,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可以随时改嫁他人,他愿意写“放妻书”放人。
明远心想:这渣爹,能渣成这样也算是感天动地了,抛妻弃子竟也说得像是一场恩典。
“阿娘,您就算不信别的,也不该不信阿爹寄来的盐钞。他若是不在乎家里,平白无故捎来这一千贯作甚?”
说来也巧得很,明远爹写这封信来,刚好被试验方当成了“注资渠道”,利用这封信夹带了一千贯资金给明远。
原本这渣爹托本家兄弟递信,应该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谁知这么一来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给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时候三叔五叔告辞的时候脸色都很精彩。
而明远此刻拿这价值一千贯的盐钞说事,舒氏娘子就再没法儿反驳,只能垂首默默坐在灯下,不吭声。
明远在心里叹息一声。
如此酸楚的滋味他也不是没尝过。
否则当初他为什么要去参加能带来巨额奖金的比赛?
——肯去参加比赛的人一定是心里想赢。
明远默默回忆起自己当初的经历:从高处跌落、失去一切,为了奖金去参赛……当初他的想法就是赢得那笔奖金,好让自己顺利回归从前所在的阶层。
而现在,他又忽然觉得,阶层什么的,都是虚的。
只有钱是真实的,有用的,可以办到很多事,帮到很多人……为国捐躯的将士身后留下的遗孤,留守家庭里抚养幼子长大的母亲,勤奋却看不清前路的小生意小手工业者,在真实世界里四处碰壁见不到希望的人……
当晚,明远躺在黑暗中望着炭盆里暗红色的炭,睁着眼,大半夜都没能睡着——
床太硬,硌的。
“尊敬的宿主,早安!”
听到耳边的这声问好,明远迷迷糊糊地睁眼,觉得后颈柔软,异常舒服。而他的腰背却因为床板太硬而酸痛不已。
他一探手,摸到一只丝绵枕头,定睛一看竟见到枕头上绣着“1127”四个阿拉伯数字。
明远一惊惊醒,马上想起这也还是在1069年。
金牌系统真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北宋朝那个宿命终点的到来啊。
“走!”
明远起身梳洗穿衣,穿上他常穿的那件布袍,戴上幞头,蹬上羊皮靴,将绑带系紧,然后往怀里揣上昨天随信寄来的那一叠盐钞。
他今天的首要任务是将盐钞兑换成可以日常花用的钱。
盐钞就是盐引,是官府发给盐商的食盐“指定兑换券”。
盐的市价稳定,因此市场对盐钞的接受度良好。如今在陕西,它已经成为一种被各方所接受的“货币”。在长安城里,盐钞可以方便地兑换成为现银和铜钱,只要前往城里的金银钞引铺,并且愿意支付一定比例的“贴水”,就可以把盐钞换成真金白银1。
而明远从“爹”那里收到的盐钞价值千贯,是指付过贴水之后,明远净到手一千贯。
金银钞引铺里的掌柜验过盐钞的真伪,就问明远要兑多少,兑成什么。一千贯的盐钞“贴水”不是个小数目,连带掌柜对明远也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明远将手一挥:“十串铜钱,二十锭五两银锭子,余下的我先寄存在您这铺子里。”
“存我这儿?”掌柜震惊脸。
明远点点头:“因为会尽快花出去。”
掌柜的震惊脸立即变成了“失敬”脸,毕竟能在短时间内花出几百贯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铜钱供家中小额用途、日常开销,银锭子先存着留待日后的大额开支。至于将大部分钱留在金银钞引铺里,则完全是明远不想背这么沉重的“钱币”回家。
反正他很快就要把这些钱花出去,为什么不干脆留在这铺子里,要花的时候再到金银钞引铺来支取呢?
不久,明远将掌柜亲自画押签出的“收据”揣进怀中,出了金银钞引铺。在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1127聊天。
“看起来您不大信任盐钞?”1127问明远。毕竟明远二话不说,把盐钞全兑成了金银。
“当然不信任。”明远不假思索地回答,“盐不是硬通货,如果官府将这盐钞越发越多,盐钞就会越来越不值钱。”
“看来您很懂行啊,亲爱的宿主。”1127不住口地拍马屁。
“我可是花钱大赛的冠军啊!钱有关的事,我当然要懂一点。”
1127语气里透着悠然神往:“宿主大人,您在比赛时一定很厉害吧!”
“那当然!”
明远表示:这还用说吗?
花钱也是需要知识的。乡里的老农突然被请到皇宫里也只会让人拿黄金铸一把锄头,而不知道用黄金做锄头既太软又太重2。
在花钱这回事上,明远什么都懂一点。毕竟对真正拥有“老钱”的豪富之家而言,名表名车豪宅都不算什么,金石古玩字画才是真正值大钱的;金光灿灿的名牌在常人眼里已是阶级和地位的象征,但真正的豪奢却可能完全低调无闻……凭借这些知识,明远才会在那个花钱大赛里脱颖而出。
一时到了家中,明远将几枚银锭子和一部分铜钱交给母亲舒氏保管,又马不停蹄地出门。除了继续采买一些必需品之外,就是还要在城中物色一处房舍,准备全家搬去。
正在奔波的时候,明远突然被人叫住了。
“明小郎君!”
明远闻声在豆腐坊跟前停下脚步,刚好对上张嫂一张嗔怪的面孔。他一拍后脑,才想起他竟忘了到豆腐坊来品尝他那一份“石膏点豆腐”。
恰好此刻明远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醇厚豆香,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他这才想起来,早间忙忙碌碌,竟还未吃过东西。
“多谢张嫂。”
明远从张嫂手中接过瓷碗,只见瓷碗里盛着白嫩细滑的豆腐,淋上了酱清与香油,又洒上了一小把葱花和焙香了的芝麻,看起来赏心悦目,闻起来香气扑鼻。
他拖了张板凳一坐,将瓷碗送到口边,便唏哩呼噜地品尝。
“张嫂,这豆腐做得比昨日的还要好。”
明远一口气吸溜了大半碗,闭上眼慢慢享受口中香醇和四肢百骸都随之慢慢温暖起来的感觉。
“那可不,昨儿就是用普通的井水煮的豆子。今天早上刚好有相熟的街坊去城外挑了两挑山泉水回来,我讨了一点,心里想着用来点你说的这种豆腐试试。”
原来是山泉水。
明远心想,果然。
一旦做的人用了心,吃的人就能感受得到。
“对了,明小郎君,你说的这个法子,点出的豆腐叫什么?”
张嫂闲话家常般地与明远聊天,然而神色间里却有些患得患失。
她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见人们匆匆而过,
原本明远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就是“南豆腐”。
见状他却停住了,而是想了想,告诉张嫂:“这么好的品相,该叫‘白玉豆腐’。往后您不妨用起‘张家白玉豆腐’的招牌,保准您生意兴隆。”
“白玉豆腐?”
张嫂转过脸,刚好看见冬日浅淡的阳光正照在明远脸上,映着他的皮肤格外白皙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晕,当真如同白玉一般,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湛然有神,清亮而温柔,令人莫名心安。
“白玉豆腐……好,好一个‘白玉豆腐’!”
张嫂喃喃地复述。
刚巧有人路过,一探头,看见明远手里还没吃完的半碗豆腐,连忙问:“豆腐娘子,这是什么新奇吃食?”
“这叫白玉豆腐!”
明远帮忙回答,少年人声音清脆悦耳,让街面上不少人都将视线投来。
“谁能想到它竟然只要五个铜钱一碗。”
明远双手捧着瓷碗,露出一副捡便宜捡到震惊的表情。
张嫂想起昨天明远刚来时问价的模样,心想这后生确实说得出这样的话。
“是吗?”
大约是年节里,立时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了口。
“豆腐娘子,我也来一碗!”
张嫂大喜过望:“好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