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飞鸟与鱼》
以为做了充足准备的陈莫,首次进了录音棚,正对着齐漫天那张大脸,手心里全是汗,嗓子紧张到冒烟,同时又兴奋异常。
“好了开始吧。”齐漫天面无表情地告诉陈莫。
收到陈莫录得小样后,齐漫天决定让他来录音棚。
十二年前,他写了一首歌叫《飞鸟与鱼》,是在自己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到山谷里度假,闲散地翻看泰戈尔的诗集,看到了这个伤情的故事。
那是在讲,一只飞鸟,在飞过一片美丽的水域时,偶遇一条浮在水面呼吸的鱼,眼神相撞,久久凝望。它们惊讶的发现,彼此都已深深的爱上了对方。飞鸟就在空中盘旋,迟迟不肯飞走。而这条鱼也久久不愿沉入水底。
他读完,抬头看向天空,恰好一只鸟划过天际,整个山谷幽荡而苍茫,既像童话中那般至简至纯,又令人莫名伤感。于是他写下了这首同名的歌,以纪念那个读完诗抬头的瞬间:
“那一天,天空被撕裂了痕,飞过,一只飞鸟俯身飞过
迷途在云端,失去方向被海中光线,折射到心慌,波浪,随之摇晃
在那刻,一尾鱼翘翘鳍摆,冲破,波光粼粼挺身一搏
呼吸已冲破,黑暗与明亮相互交错,孤独被充满,倾吐,是在诉说
飞鸟,翱翔天际
寻找可停歇的陆地,征途疲惫,期冀安稳的滋味
鱼儿,深浅海底
放弃换取生的供给,寒冷孤寂,呼吸向死的空气
给你讲辽阔的天空,听你说深海的纵横
无声也是一种言语
还有
那些清晨啊日落啊四季啊
那些瞬间啊永恒啊失落啊
时间是交汇的痕迹
转瞬,便无处可觅
虽殊途
缘起不灭,真爱永在
至少相遇”
在这十二年中,有太多好的歌手出现,但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拿出这首歌,他希望遇到的是一位能唱他所有歌,甚至能超越他本身情感的人,是一个清幽、明亮、丰富、未加污染、没有匠气的新声音,甚至是新生命。
星尘曾经笑他,要是这样干脆你就放弃算了,如果未来ai(人工智能)能歌唱,可能你的那个虚拟歌手会出现。齐漫天不以为然,说艺术和情感是ai所不能替代的。星尘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替代的,直到她听到了这首歌的demo,便和齐漫天说,至少陈莫是不可被替代的。
当陈莫唱出了第一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唱第二句,齐漫天起身就出去了。陈莫吓到不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星尘对他摆摆手,说稍等下他。
半晌齐漫天回来了,说他出去冷静了一下,对陈莫说:“第一句不对,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画面,我不知道你唱的是什么,但我没看到那只鸟。”
陈莫一脸懵,什么看不看得见鸟?调整了下状态,重新唱了一遍。第一句刚落音,齐漫天又一句话不说地起身就走。
星尘冷静地对陈莫说,他肯定还没看见那只鸟。
陈莫泄气至极。
第三次齐漫天回来后,跟陈莫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解决为什么唱的问题,再解决唱什么的问题,最后是怎么唱的问题。”
齐漫天说,“如果唱歌只是为了养家糊口,那你此刻就不应该出现在录音棚,歌唱和唱片是现在世界上最不挣钱的事,更是浪费时间,去走穴就是唱一唱挣一场。或者换个经纪公司,包装一翻,成为他们认为的什么什么人,立个人设然后接广告、进综艺,有充沛的知名度和现金流。何乐而不为?但那是别人的方式方法,这条路上永远不会出现陈莫这个名字,对么?你就等于歌唱本身,是为了想要唱、不辜负自己的天分和梦想而唱,是为了让其他人重新从歌声里了解世界而唱。”
“那么你要去唱什么呢?当然是要唱符合你声音特质的东西,不是一蔬一饭炊烟袅袅,而是宇宙生命和星辰大海!这不是你的意愿,而是你的使命,你的声音注定要去歌颂,而不仅仅只是歌唱。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已经掌握的技巧和天生拥有的嗓音之上,但还远远不够。此前你不是问我,怎么转型么?但你首先要知道自己是什么类型,走进一个类型,完成这个类型成为极优的代表,然后再寻找更多更丰富的可能性。所以,你觉得自己该是什么类型呢?”
陈莫确实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在这段时间内,他对自己逐渐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知道自己在音准和音域方面有着比较强的特质,准确且多变,音域宽度接近女声。音色在此基础上又比较明亮,唱古典的美声作品时会表现得稳定,有厚度,优美而圆润;当唱流行唱法的时候真声和假声切换柔和,自带混音效果,有一定的空间感,听起来很有记忆点。所以他回答说,自己最适合走“唯美”路线,此前唱过太多次《乌兰巴托的夜》和之类的作品,有空间感,能够体现作品的悠长和回荡。
齐漫天心里有些小满意,他知道陈莫对作品是有认知和解读的,而不仅仅是一张人形光碟,就又说,“这个类型太单薄,且“美”的概念千姿百态,不是细柔就是美,还有磅礴的美,对抗的美,残缺的美,甚至是离别的美和毁灭的美,这些都是美的演绎。这些美当中,最不辜负你歌声的,是“空灵”和“述说”的美,你要找到他们的极致,让歌声在无尽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当中回荡,去歌唱生命。”
那么,齐漫天突然问——怎么才能看到那只鸟呢?
陈莫忽然找到了线索,说在一个画面里,天空和海洋。
“然后呢?”齐漫天逼着追问。
“然后?然后然后……然后天空非常明亮,海上有着波光,蓝色和金色,空旷,忽然渐进地有了声音,那只鸟划过了天空!”
齐漫天看着陈莫亮晶晶的眼睛,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一首歌,一个电影,一幅画,一首诗,本质上是没有什么不同。一切先有形,再有状,然后开始从黑白变为彩色,然后由彩色变为动态。如果以歌者来分,普通歌手唱到黑白分明就已经合格了,唱出了这首歌的轮廓。但是优秀的歌手能让人看到色彩,听到画面当中的声音,演绎出情节,进而述说故事,这是情感和表现力,生理和心理的多重对抗,做到极致就是一种全然的流露。但是,我还是要说一个但是,以上全不适用于你,你不仅要让人看到动态,甚至让人幻想,最终让人沉浸,这才是最终的目的。”
首次录音,陈莫觉得自己失败得很彻底,气得齐漫天几次起身就走,事实是当天也确实没能录下去。但齐漫天给他打开了不曾见过的世界,告诉他失败才是你重拾信心的开始,你要走一条非普世的路。陈莫知道自己必须主动地,勇敢地去尝,如果没有他的市场,他就自己创造市场,如果别人质疑他声音的独特,他就极致发挥这种独特。
《飞鸟与鱼》的制作节奏零散又疯狂,星尘出色地发挥了金牌制作人的风范,一个字一个字,一分钟一分钟地和陈莫共同完成。录制完成当天,一共六个小时,陈莫几乎掏空了自己完成了自我分裂,肉体的他累瘫在地上躺平,疲惫到没力气站起。但精神上的他亢奋异常,知道自己还能唱,还能一直唱,这种感觉既濒死,又非常之爽。
陈莫觉得自己有可能唱得更好。
齐漫天倒是很满意,从情感向到演绎方式都基本符合预期,陈莫的咬字又异常清晰,声线空灵,完全唱出了他自己的特色。而陈莫感觉这是第一个首属于自己的歌,他的整个身心灵都贡献给了这首歌。齐漫天说,并不是,这是我的歌,故事是我的故事,情感也是我的情感,你赋予了他一半的生命,所以你是有监护权的。
在一个非常萧瑟的秋天平日,星尘问齐漫天,到底准备好了么?齐漫天说,你问的是改版“啾咪”,还是给陈莫出专辑?星尘说明知故问,哎我这里都半夜了,准备睡了,赶紧告诉我结论,如果你准备出专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会准备回国。
“我确定”,齐漫天挂了电话。
给陈莫出专辑这件事,并非是在《飞鸟与鱼》打磨三个月后终于录制完成,而是在听到陈莫第一次唱歌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直到第一首歌录好,他只是第一百次确认,这是他历尽半生,心甘情愿地为第三位歌手出一张专辑。包括他的制作团队,朋友,很多所谓的“圈内人”都不理解这件事,更有人说你自己就在做“啾咪音乐”,太清楚什么挣钱什么不挣钱。齐漫天从来没有反驳,认为能够理解的不需要解释,需要解释的永远不会被理解。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齐漫天也只是遵循自己的本能,知道一个记录时代的歌者出现了。只不过他还青涩,需要时间,需要机遇,需要他突破他自己。无论在制作团队面前,还是在朋友面前,齐漫天毫不掩饰对陈莫的喜爱,认为陈莫是对自己音乐生命的幸运馈赠,但也并没有对外大肆宣扬,因为时机未到,他不希望陈莫太早陷入声名的沼泽,还好,声名于他,并没有眷顾太早。
所以齐漫天称这件事为辛苦而快乐的事,另一件疲惫又回天乏力的事,当然就是乐漾大文娱的压力,“啾咪音乐”被乐漾收购数年,齐漫天接手管理的一路都像被行刑在广场上炙烤。乐漾收购之前,啾咪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也是在线音乐第一次洗牌的幸存者,成功从音乐网站转为平台播放器,并在独立音乐圈有了很好的口碑,从而迅速积累了用户。齐漫天被委任后,致力于将其打造为国内最专业、最大流量、最具影响力的专业音乐播放平台。然而事实、时势,国内的音乐之争,向来不是体验、音质、专业之争,而是版权之争。啾咪的版权和变现遇到重大问题,绕不开的话题就是转型还是与否,甚至,已经出现了二次收购的声音。作为一个专业的音乐人,也并不等同于专业的在线音乐人。齐漫天没有能力做最后的意见决策,让啾咪成为全行业的第一个动作者,因为他不确认在线音乐的第二次洗牌,啾咪会身向何处。
他提出了组建最专业的音乐管理团队,用“互联网+”的概念打造壁垒,把音乐的线下从业者和服务要素全部都引入乐漾,一次性聚集艺人、粉丝和商家,形成“大文娱”和“泛音乐”氛围。同时在啾咪主打播放器的同时,开设粉丝社交,甚至是尝试直播业务。但功能太多、太杂,线下和线上双渠道的并行难度加倍,使得双向用户体验均很差,不得已造成了用户的急速流失,这是管理团队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再提到版权的高额成本,没有付费习惯的用户意愿和行为均不足,盈利模式迄今都没能突破的啾咪,已经不再得到线下烧钱的批准。
齐漫天的无奈在于,世界上没有兼容的两极,他希望做一个基于商业基建的音乐世界,而乐漾希望做一个基于音乐渠道的商业平台。
他闲聊中听陈莫提起过啾咪。
陈莫以翻唱为主,开始受关注比较少,后来粉丝有了急剧的增长,是得到了算法扶持,相当于赶上了翻唱增长的红利。但涨到了一段时间就遇到了瓶颈,小众歌曲和翻唱不再作为算法推荐的主要频道,大版权甚至是播放千万的作品会将经常出现。对于主播来讲,粉丝用户的变化也很大,黏性不强,越来越杂,所以互动并不良好。
齐漫天问,你是付费用户吗?陈莫摇摇头。
而当陈莫得知齐漫天要给自己出一张专辑的时候,还是惊讶地无以复加,齐漫天说这是爱好不为挣钱,费用全部他来付,只问陈莫敢不敢,干不干?陈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星尘也正式回国,作为本张专辑的制作人,她让陈莫做好准备,这是一条艰难但有趣的路,你会生生死死几次,最终得到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得到宝贵而无形的回报,但你并不会因此而成名。陈莫从未如此笃定的说我愿意,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定会艰难,但只要活着我就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