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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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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宁宫内, 太后正在跟邓大娘子聊着琐事,见张执走进来,冷脸问道:“昨儿怎么回事,丁点儿的小事怎么惊动了陛下?”

    除非是绝密, 否则一般的风吹草动, 太后都会知晓。

    张执躬身, 看了邓大娘子一眼。

    太后:“自己人,无妨。”

    张执点点头, “奴也不知陛下为何会忽然传旨保绣女们出狱,但传旨的人是冯大总管, 想必与尚宫殊丽有关。”

    太后正在吃绿豆糕, 闻言差点被噎住, 还真与殊丽有关啊, 不过,殊丽不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能说服天子去理会宫女的纠纷。

    “你与殊丽有何冲突?”

    张执笑笑,“奴怎会与一个尚宫有冲突, 不过是她前来要人, 奴按规章办事, 拂了她的脸面罢了,对了,她还惊动了兵部的左侍郎, 想必在朝中有些人脉。”

    难道是元栩说服的天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前不久, 太后调查过殊丽的出身, 知道她与元栩的关系,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想法, 要不要试着“撮合”一下他们, 也好以温和的手段除掉殊丽和元栩这两个绊脚石。

    毕竟,与天子暗昧的人是殊丽,而与天子传出断袖传言的人是元栩。

    一举两得。

    越想越觉得合适,太后欣喜地吞掉绿豆糕,抿了口茶汤,对邓大娘子道:“嫂嫂帮哀家一个忙。”

    “太后请讲。”

    太后附耳道:“派人去秘密打听一下元侍郎的亲事。”

    邓大娘子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好办,正要赶上诺儿的生辰宴,到时候,让老庞邀请一些才子佳人来府中做客,顺道就把元侍郎请了,您再想个办法让殊丽替您来府中送礼,到时候略施小计,来个捉/奸在床……”

    这招百试不爽,是争宠者最爱使用的伎俩之一,但不能用在聪明人身上,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后不认同道:“此事不宜声张,以免被陛下得知。哀家的意思是真心撮合,而非陷害。诺儿的生辰宴就算了,免得将她搅进去,在陛下那里败感,再寻其他机会吧。”

    “明白了。”

    太后扶扶额角,在送庞诺儿入后宫的道路上,她和庞家长辈也算是用心良苦,然而,庞诺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可除了这个侄女,庞家小辈中再没有第二个嫡系女子,如若不然,自己早就弃了庞诺儿这颗不中用的棋子。

    这日是庞家大小姐十七岁的生辰宴,宾客众多。

    庞大将军老来得女,对庞诺儿极为宠爱,大摆筵席,皇城中数得上的名门闺秀都在邀请之列。

    珠翠罗绮的少女们站在山石嵯峨的小园中,簇拥着庞诺儿说说笑笑。

    一名画师倚在假山石上,为众人作画。

    来往宾客中,有人笑问庞诺儿:“大将军怎么请来个盲人画师,能画出咱们的衣着头面吗?”

    盛会之上,画师必不可少,贵女们都会精心打扮,自然想让画师将她们最美的仪态描绘出来。

    庞诺儿捻起馐馔中的一小块点心,小咬一块,又饮了一口普洱,带着点悠闲和清贵道:“此人能摸骨作画,画功了得,包你们满意。”

    那人惊讶,“那不适合给女子作画。”

    “瞧你这小家子气,人家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庞诺儿又咬了一口点心,愣愣看着画师,她觉得这画师除了眼盲,再无一处缺点,生得丹唇外朗,凤翥龙翔,虽是一介商贩,却透着不可忽视的贵气,也许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庞家大郎走向假山,见画师正在给画作上色,好奇地停住脚步,打量着画和人。

    等画作上了色,将园中景色跃然纸上,大郎君感慨道:“兄台妙手丹青,佩服佩服。”

    不比庞家六郎,庞家大郎在朝为官,几年历练下来,早将暴躁脾气收敛个干干净净,颇为赏识才子,尤其是流落街头的才子。

    “今日府上热闹,时澈兄可到处走走,别顶撞了贵客就好。”

    画师颔首,“多谢郎君关照。”

    前几日还听画师说要去流浪,大郎君惜才道:“若时澈兄不弃,不如在寒府住下,等有了具体谋划,再离开不迟。”

    画师从容道:“若不打扰,那在下就厚着脸皮叨扰了。”

    “时澈兄客气。”大郎君坐在他身边,指了指贵女中穿着玫红裙装的女郎,“小妹性子骄,不服管教,让时澈兄费心了。一会儿你还得为她和几位官家小姐绘画,一定要凸显她在众人中的美。”

    也好在选秀时派上用场,即便以庞家和太后的背景,庞诺儿可以跳过选秀,可一幅美人图还是必不可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子也不会例外。

    大郎君常年住在军营,不太了解自家小妹在天子心中的厌恶程度,还以为这样能博得天子好感。

    画师失笑,“抱歉,在下看不到,只能摸骨,若那几位小姐介意的话,还是算了。”

    “诶,瞧我。”大郎君拍拍腿,唤来庞诺儿,让她去说服几位官家小姐。

    庞诺儿说明画师的情况后,几个小姐妹虽别扭,但看他生得过分俊美的份儿上,勉强应下了。

    约定好作画的时间,几人并肩离开,画师略一眨眼,恢复了焦距。

    庞家女的生辰宴,怎会少了太后的捧场,太后虽没有到场,却让宫里人送上了厚礼。

    而太皇太后也像模像样送上了大礼,还特意委托殊丽前来,其用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殊丽是朝廷内外公认的大美人,谁站在她身边都或多或少会失色一些,太皇太后让她前来,是不是打算喧宾夺主呢?

    下了马车,殊丽由宫人伴着走到礼台处,将太皇太后赏赐的礼品念了一遍:“金镶玉步摇一支、缂丝点翠发笄一对、金臂钏一对、檀木梳篦一枚、妆奁一个、宋锦十匹”

    将礼单交给迎宾后,殊丽被府中侍女迎入垂花门,原本她是公事公办打算立即离开,可出宫前,太皇太后叮嘱她务必在府中逗留两刻钟。

    本就对庞家人心生排斥,又被太皇太后赶鸭子上架,殊丽有些愠气,走到众人面前时也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可她越这样,就越显冷艳,叫男宾客们忍不住频频回头。

    庞诺儿一直是喜欢抢人风头的,怎乐意被人抢风头,即便殊丽站在安静的角落,也还是觉得碍眼。

    因为元佑维护殊丽,庞家嫡系兄弟在钦差面前丢尽颜面,尤其是庞六郎,至今还耿耿于怀,一见殊丽落单,笑吟吟地走过去,殊不知,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攥成拳。

    “殊丽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地也该跟贵女们交际交际,要不然不是白蹭到这次机会了。”

    这个“蹭”字带了傲慢,殊丽一听便知。

    懒得与这种人多言,她掉转脚步想要绕过去,可庞六郎笑得一脸阴沉,迈过腿拦住了她的去路。

    宫里的侍卫按照规矩都在前院等候,殊丽没想到他不顾东家的礼仪和风度,当着宾客的面为难人,不过附近的宾客都纷纷散开去了别处,又是何意?

    殊丽露出一抹笑,带了点讥诮,“庞六公子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支走其他人?”

    庞六郎没想到她会露出这么讽刺的表情,更为恼火,“劝你别在势单力薄时激怒别人。”

    殊丽笑了,笑靥如花,偏偏对他带刺,“你也说了,是人。”

    这是在骂他不是人了,庞六郎抬起食指,指着殊丽,“别以为你是太皇太后派来的礼宾,我就不敢动你!去给我妹妹道个歉,咱们的事一笔勾销,否则”

    他开始上下打量她,目光轻佻,“一个贱婢,就算动了,陛下和太皇太后又真能与我们大将军府翻脸不成?”

    这种没见过市面的小娘们他见多了,只要粗声吓一吓,她们就会哭唧唧地求饶。再得宠能怎样,说到底不过是个没有血亲势力的宫人,真要动了,陛下也不会砍了他的头。

    看着他凶巴巴略显得意的嘴脸,殊丽失了耐心,“让开。”

    庞六郎逼近一步,目光愈发放肆,“不让,你能把爷如何?”

    殊丽再不愿与之僵持,刚要放出太皇太后送她的响箭引侍卫过来,就被一抹忽然出现的身影惊住了。

    她不是过目不忘的聪明人,但还是记住了偶遇几次的画师,只因这画师生得太过俊逸,想忘记都难。

    陈斯年状若偶然经过,听见拐角处传来动静,躬身作揖,“抱歉,打扰了。”

    起初,庞六郎以为是宾客路过,心里突突跳了下,一见是自己大哥请来的盲人画师,没怎么在意,甚至轻视到忽略了他的存在,伸手就要去触摸殊丽的腰,却在下一瞬被人踹了一脚膝弯,跪在了地上,正对殊丽。

    “你!?”庞六郎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刚要质问陈斯年怎敢如此大胆顶撞聘主,就被对方一记重拳砸中,砸得他鼻端眼角流出了血。

    若非练家子,绝不会有这等手劲儿。

    庞六郎捂住脸,瞪着面前的画师,“放肆了你呃!!!”

    可话未讲完,肚腹被对方猛地一踹,“噗”地咳出了血水,轰然倒地。

    殊丽不可置信地看向双目失焦的男子,见他抬脚踩在庞六郎胸口,狠狠给了几下,像是要把人往死里踹,赶忙上前,“别打了,不值得为他犯事。”

    庞六郎晕了过去,陈斯年恢复焦距,转头问道:“娘子没受伤吧?”

    “没有,多谢郎君解围,可你打了聘主,如何……”

    “无碍,他罪有应得,娘子不必担心。”

    这人是为了自己仗义出手,殊丽决定一人揽下此事,“郎君还是快走吧,别让人看见。”

    “我走了,娘子要如何收场?”

    “他打扰我在先,我伤他也是”

    没等殊丽讲完,陈斯年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了声“冒犯”,便揽住她的腰,带着她翻上了一侧的矮墙,跳到了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是马棚,除了一个呼呼大睡的马夫,再无其他人,陈斯年松开她,轻声道:“事急从权。”

    殊丽仰头,审视起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充满疑惑,“你到底是何人?”

    一个落魄画师能有这等身手?她虽然不会武,却觉得此事过于玄妙了。

    陈斯年只是轻笑一声,退后半步作揖道:“江湖术士,不值一提,还望娘子莫要追根问底。”

    殊丽不知该说些什么,扯下钱袋递给他,“这里有十两银子,能暂解郎君燃眉之急,郎君功夫好,可以去武馆谋个差事,也比骗人的好。”

    女子摊开手掌,捧起一个绣工精湛的钱袋,眼眸清澈虔诚,语调不疾不徐,温婉中透着仗义,让陈斯年呆了一瞬。

    生平第一次被人说教,还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好笑又有趣,他点点头,收了那个钱袋,拢进衣袖,“在下受教了,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免得被人瞧见。”

    殊丽略一思考,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出马棚,心里还在想着庞六郎醒来会如何报复。

    等殊丽离开,陈斯年翻回墙的另一边,见庞六郎扶着腰慢慢爬起来,提步走了过去,在庞六郎欲喊人时,一脚踢向他的脑袋,将人再次踢晕,血流不止。

    他虽然不是好人,但还真就看不惯仗势欺人的纨绔。

    墙对面扮作马夫的张胖子爬上墙头,“主子,你这还怎么拉拢庞家人啊?”

    陈斯年拍了拍庞六郎的脑袋,“一个傻子会记得伤他的人吗?我要拉拢的是庞大将军,不是这个酒囊饭袋。”

    他表情淡漠,眸光无波,像是做惯了凶狠的事。

    庞六郎被人偷袭了,脸庞肿如猪头,还有些呆傻,任凭庞大将军如何问话也答不出来。

    在自家府中遭遇偷袭,庞家颜面尽失,曾被庞六郎欺凌的同窗们暗自叫好,就连与之交好的狐朋狗友也是暗地里讥笑,没有任何同情心。

    庞大将军发了大怒,一边派人调查,一边请来太医为儿子医治。

    从庞六郎的寝房出来,庞诺儿蹲在长廊上偷偷哭鼻子,从小到大,只有六哥哥最疼她,她一定要替六哥哥报仇。

    “没事吧。”

    一道低沉男声传来,庞诺儿抬起头,见傍晚霞光中,湖绿色衣衫的男子迎风而立,如夕阳斜照下滟滟流动的一隅湖泊,引人入胜。

    “你何时过来的?”

    怎么没有脚步声?她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男子皮囊太优越,就是脸色过于苍白,有种病态的诡异美感。

    陈斯年拿着手杖,敲了敲地面,往前走了几步,“按着约定,来为小姐们作画。”

    六哥都那样了,哪还有心思作画,“改日吧,我让管家送你回客房。”

    “那好,小姐若是得闲,就去客房找在下吧,告辞。”说完,他拄着手杖离开,留下庞诺儿呆呆地伫立着。

    可惜啊,是个盲人

    庞诺儿叹了声,复又想起自己的婚事,心中苦闷,太后和父亲都希望她嫁进皇室,可天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她这么傲娇的一个人,能忍下一次次的冷遇已是不易,哪还有奉承的心思了,可凤冠金光闪闪诱她撷取,天子也是数十年一遇的美男子,这些都是吸引她不断往上爬的理由,她不想也不甘败给别的女子。

    听闻自己的外甥被袭,太后将自己派去送礼的宫人传到慈宁宫,向她们询问了当日的情形。

    “你们说,殊丽也去了?”

    “禀太后,殊丽姑姑是奉太皇太后的指令前往的。”

    因周太妃的事,太后和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都没有主动去挑任何事端,怕间接惹了天子不快,可如今,她不动,有人坐不住了。

    太后沉着脸让人备好膳食,亲自去了一趟御书房。

    自打周太妃失势,太后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御书房,有意续起母子情。

    将瓷盅摆放在食桌上,太后说了些熨帖话儿,都是关心儿子身体的。

    陈述白尝了一口盅汤,淡笑道:“让母后惦记了,朕会注意的。”

    太后试着抬手,想揉揉他的头,可刚一抬起,就见他凤眸微敛,赶忙收了回来,掩耳盗铃地扶扶高鬓,“陛下可听说了你舅父家的六郎遭人袭击的事?”

    她本想借机说叨说叨太皇太后,哪知陈述白却道:“朕听说此人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被收拾一顿也好,知改是益,不知改就是顽固不化,没什么可欷吁的。”

    太后再次佩服自己儿子的冷情,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的她,不会去刻意触碰他的底线,“也是,被教训一顿怎么也知道悔改了。”

    几乎是磨牙吐出的话,心里怨极。

    陈述白沉眉饮了盅汤,让人送太后回宫。

    两日后,又到了出宫探望陈呦鸣的日子,殊丽倒挺喜欢这个任务,毕竟能出宫透透气,还能给木桃带些药膏和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明日守夜时,她还得求天子为木桃开个小灶,准许太医为木桃在宫中医治,一想到又要求那男人办事,殊丽歪靠在马车中,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陈述白的兄弟姊妹生来聪慧,陈呦鸣在刺绣上的长进的确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百鸟朝凤图,她自嘲道:“我好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你可以出徒了。”

    陈呦鸣笑着耸耸肩,“那以后,我开个绣坊,你做我的监工大师傅。”

    “好啊。”

    全当戏言,殊丽没往心里去,回去的路上,按着事先的计划购置起药膏和物件。

    自木桃受伤,殊丽对这丫头的疼爱更甚,不管买什么都是最好的,令同行的侍卫们不觉惊叹,殊丽姑姑对下属也太好了吧。

    离宫最近的路必然要穿过闹市,殊丽再次见到了在街上摆画摊的陈斯年。

    男子换了一件粗布灰衣,米白襟口,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外衫,却丝毫不减损他的风采,往人群中一站,卓尔不群、仪表堂堂。

    与殊丽对上视线时,他起身走过来,手里还拄着手杖,“真巧。”

    殊丽随口调侃一句:“盲人画师能一眼认出不算熟的人?”

    陈斯年笑了笑,似秋风中的一道昳景,“西风扫过,不只卷来了落叶,还携了娘子的味道。”

    这话听起来有种怪异的亲昵,殊丽不适地看向他的画板,空白一片,想是没有开张,看他穿着布衣,怕不是把那身湖绿锦衣当掉换银子了?

    为了报恩,殊丽又掏出钱袋,将剩下的碎银放进了地上的铁罐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郎君若是处理不了庞府的事……”

    “没事了,娘子不必挂心。”

    殊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街上人多口杂,不宜逗留。

    告辞后,她走向路边的马车,娉婷身影映入男人的黑瞳。

    恰有大风刮过,吹起女子发髻上的雪青色飘带,为她平添了飘逸。

    马车驶离后,陈斯年拿起铁罐里的碎银,装进了腰间的钱袋里,之后坐在画板前,执笔绘出了殊丽的背影,以及她鬓上的飘带。

    稍许,他走进一家布庄,按着图上女子的飘带,叫裁缝做了一模一样的款式。

    细长的飘带垂在掌心,他轻缈一笑,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后枕部系了一个长长的结,就那么拄着手杖,蒙着眼睛走在闹市中。

    几名乔装成摊贩的下属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互视几眼,都觉得纳闷,难不成主子真不想看清这个世间?

    人群中,陈斯年还不适应眼前的黑暗,无意中撞到一个人的肩膀。

    砰的一声,钱袋落地,被撞的人弯腰拾起,递给他,“兄台,你的钱袋。”

    陈斯年道了声谢,拍了拍钱袋上的浮土。若是细看会发现,这分明是殊丽上次连银子送给他的那个钱袋,被他揣进了衣袖中。

    “殊丽。”

    轻喃一句女子的名字,陈斯年觉得心情大好,期待起下一次的相遇。

    一旁贩卖香饮的摊主凑过来,“主子,还摆摊吗?”

    “你们继续探听消息。”陈斯年装着心事,拄着手杖离开,今日出来摆摊就是为了“偶遇”那女子,那女子离开了,他还在外面风吹日晒个什么劲儿。

    下属点点头,坐回摊位前,刚想吆喝几声招揽生意,眼前被一道暗影笼罩。

    他抬起头,就听陈斯年吩咐道:“去替我打听一个人。”

    “主子请讲。”

    “尚衣监掌印殊丽,我要她从出生至今的所有音尘。”

    回到宫里,殊丽去往御书房,向天子禀告陈呦鸣的近况。

    天子端坐御案前,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无异状,身体应该是恢复了。

    大殿陷入沉静,冯连宽揣度起圣意,摇了摇拂尘,示意宫侍们随他离开。

    陈述白抬眼,面露不悦,却没有阻止。

    不消片刻,大殿变得空荡荡的,殊丽静静站在那儿,不知一会儿是否会失控,毕竟这里是庄严的御书房,而非用来消遣的寝殿。

    纤长的睫微微下耷,她保持着尚宫该有的礼仪,大方体面,规矩谨慎。

    上首的男人也的确没有越雷池的举动,一直稳坐案前,处理着奏折。

    认真起来的天子,如高山之巅的雪莲,肩头覆雪、睫羽裹霜,威严中透着寒气,叫人不敢亲近。

    “你说,陈呦鸣在学刺绣?”

    殊丽点点头,笑道:“公主在刺绣上很有天赋,还说,想做绣娘呢。”

    既想做绣娘,就是一种淡薄名利的表现,对皇位构不成威胁,殊丽如此说,也是与陈呦鸣心心相惜之后的暗助,想助她尽快摆脱天子的忌惮。

    做绣娘陈述白想起易容成元佑时,与殊丽在山洞里的交谈,那时,她说想做绣坊或布庄的掌柜,他还劝她先从绣工做起。

    那是她心底的愿望吧。

    “你呢,可有想做的事?”

    “奴婢只想守好尚衣监,没其他想做的事。”

    她语气平静,听起来不像说谎,若是没有那晚山洞里的交谈,陈述白或许就信了,可恰恰是知道她的憧憬,才会越发不痛快。对元佑,她至诚无欺,对他,永远戴着假面具。

    果真讽刺,他和她同样戴着面具,一个为掩容,一个为掩心。

    “跟朕过来。”

    说完,他起身走到屏宝坐的后面,留给殊丽一个冷漠的背影。

    怎么越讨好越适得其反?殊丽有点心累,却也没有耽误,提着裙摆小跑过去,生平第一次走进御书房的屏风后。

    屏风后并不宽敞,光线也暗,殊丽想点燃壁灯,却听见幽幽一声:“陪朕睡会儿。”

    既是要休息,就无需光亮了。

    迭縠轻纱落尽,遮住里面人的半个身形,她打帘走进,才发现里面摆放着一张贵妃榻。

    天子平时都是在这里休息?可当她走近时,才发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这下面全是冰块?天子不是畏寒吗?不是还让她暖龙床,怎么用冰降温?

    来不及细想,陈述白已经和衣躺在上面,殊丽没有扭捏,挨着塌边躺下,可身子一着塌面,就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又凉又硬,这不是找罪受么,可身侧的男人已经合眼,她不敢乱折腾打扰到他。

    就这么挨着冻躺了一刻钟,觉着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她扭头看向里侧的人,恰到好处地服软道:“陛下,奴婢冷。”

    再这么冻下去,她下次月事非要疼上一整日,她又不傻,好汉才不吃眼前亏。

    闻言,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仰面而卧,“木楎上有氅衣,拿过来吧。”

    殊丽跳下贵妃榻,边走边搓揉手臂,愈发觉得天子行为怪异,不是她这等常人能理解的,可他在那事儿上,又跟个毛躁的少年一样,没轻没重,一点儿也不像高岭上的琼花。

    拿过氅衣回到塌前,她客气地为男人披上,实则是等着男人主动让给她,因为他看起来根本用不着。

    与猜测的无异,陈述白扯开氅衣递给她,“披上。”

    殊丽不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依顺地披上后,又躺在了塌边,继续瑟瑟发抖。

    厚厚的氅衣也抵不住凉气阵阵的冰塌。

    倏地,肩上环过一只肌肉紧实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陷入宽厚干燥的怀抱。

    天子抱住了她。

    殊丽愣住,一动不动,身子随之腾起,整个人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陛下”

    “很冷?”

    “嗯。”

    陈述白垂着眼,凝着怀里香香软软的人儿,探过氅衣,搭上了她的后腰,慢慢按揉起来,似在为她放松紧绷的身子,又似在缓解昨日的疲累。

    “这张塌是朕让工匠打造的,每次遇事不理智时,就在上面躺上一会儿,降火气、稳思绪,效果还不错。”

    感受着后腰上强有力的劲道,殊丽有点想哼唧出声,原来天子也是会服侍人的,可她谨记自己的身份,咬着下唇忍住了。

    陈述白用另一只手掐了掐她的脸蛋,蓄冰的眸子渐渐回暖,躺在这里无非是想降降肝火,也降一降对她近似痴迷的欲念,可这一刻钟里,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越燃越旺。

    哂笑一声后,他搂紧殊丽,大手还在为她放松腰腿部的不适,“昨日吓坏了?”

    忽然的温言软语,令殊丽既迷茫又委屈,闷闷的“嗯”了一声,暂时收敛起防备,服帖地趴在他怀里。

    适时的服软,对她没有坏处,至于今后,还需铺垫好退路,不能如昨日那般无助,将自己彻底赔了进去。

    察觉到她的彻底放松了身子,陈述白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

    这是外廷,殊丽很怕被人瞧见,恨不得变成鹌鹑缩进他的袖管里,“这样不好”

    陈述白抱着她从小门离开,择了一条能够避开所有侍卫的小路,这条小路是他为自己专门设的,为的就是秘密出宫时便利。

    来到一片银杏林,连成片的银杏叶被夕阳镀上金边,参参差差的聚拢着日落前的光晕。

    龙靴踩在落叶上发出嚓嚓声,为宁静的周遭添了一点点脆响。

    余光瞄到四下无人,殊丽才好意思抬起头,金璨的场景呈现在视野中,竟有些晃眼。

    来到堆叠的落叶前,陈述白忽然将她向上抛起,随着女子坠入层层金黄之中,他挑开了玉石腰封,大步走上前。

    后背陷入空隙很大的树叶堆里,殊丽惊呼出声,眼前最后一片光景被一抹玄黑身影遮挡,腰上的鸾绦被大力掷了出去。

    “别”

    殊丽压住裙面,惊慌失措地看向璀璨金黄中的男人,这里可是室外,随时会有人过来的!

    陈述白倾覆而来,捏住她两只腕子叩于两侧,埋在了她的颈发间。

    殊丽挣了一下也就松了力道,仰望着细密枝桠中透过的光束,轻启朱唇,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卷翘的睫毛如同两把小刷子,在夕阳中投下两片暗影。

    可逐渐,那两片暗影支离破碎。

    “陛下注意…龙体…”

    本是一句好心的提醒,却让上方的人变本加厉。

    后背越陷越深,大有要以叶为枕、以霞为被的感觉,皙白的肌上泛起浅粉,殊丽抓了一大把落叶握在掌心,圆润的指甲在地上刮出条条划痕。

    蓦地,一声鸟叫响起林中,吓得殊丽蜷缩一团,双膝差点磕了青筋紧绷的天子。

    陈述白暗骂一声,单臂撑地拉开距离,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殊丽扯过落叶堆旁的宫衫,围在肩头,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有动静。”

    “呵,一只麻雀。”

    “是。”

    殊丽坐起身,视线不受控制地乱瞟,复又移开,娇美的脸蛋红的滴血,抬手捋了捋额前沾湿的发,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

    背上粘起了几片叶子,她反手扯掉,也跟着穿戴起来,可双手哆嗦不止,连带子都系不利索。

    刚刚还不到两刻钟,哪里能痛快,陈述白面沉如锅底,却也没有再继续,御书房还有不少折子等着他处理,出来这么一会儿,已是放纵了。

    大手拍开那双哆哆嗦嗦的小手,耐着罕见的性子,为她系起一条条衽带,动作不算温柔,但修长的手指系出的结扣却是极为精致。

    是一个个蝴蝶结的形状。

    殊丽嗫嚅:“奴婢自己来。”

    “笨的可以,朕没工夫等你。”

    说完,还不忘掐掐她红透的脸蛋。

    穿戴整齐,陈述白忽然蹲下来,拍了一下肩头,“上来。”

    殊丽狐疑,上哪儿啊?

    等了一会儿,见坐在落叶上的女子毫无反应,陈述白拢眉扭头,扬了扬下颔,“上来,朕背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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