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然而迟早得学习就跟迟早得自己走路一样,是无法避免的命运,是再怎么哭闹也逃不掉的。
谷雨最先学的是语言和文字,老师是她熟悉的女精灵阿芙莱。阿芙莱端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金色长发波浪般披在肩头,蓝眼睛如温柔的湖水,盛满智慧与包容。
谷雨手握刻刀,照着模板,吃力地在石片上刻下一个个字母,字母刻得歪歪扭扭的,乍看以为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阿芙莱不厌其烦地指导:“这一刀可以再圆润一些……到这里可以下刀再深一些……”
刻了没一会,谷雨的手腕就酸了,她停下来,揉揉手腕,把自己刻的与阿芙莱示范的相比,沮丧道:“阿芙莱,我刻的一点都不像。”
阿芙莱轻点头:“嗯,确实一点都不像。”
谷雨垂下头。
“慢慢地就像了。”阿芙莱安慰道。
“阿芙莱,你最开始学刻字,也是这样吗?”谷雨问。
最开始学刻字……那是挺久远的过去了,当她还是一个小精灵时,大概也过去几千年了吧,阿芙莱目光看向远方,像在回忆,有点不太确信地说:“好像不是,我当时一学就会。”
谷雨的头垂得更低了,她肯定是精灵史上最笨的精灵。
好在孩子忘性大,谷雨难过一会,就过去了,她给自己打气,她是王养大的精灵,她不能给王丢脸,便又拿起刻刀,模仿着阿芙莱的字迹刻字。
每一笔画,每一刀,每一个转折,都有其自身规律,沉浸进去,自有乐趣,谷雨刻着刻着就忘记手酸了,她有点理解为什么精灵王每次拿起刻刀后就仿佛听不见她说话了,对,说到说话,为什么会说话了还要刻字呢?既然有语言了,为什么还需要文字呢?
问题在心中发芽,越长越大,大到占据谷雨全部心神,使她再也无法做手头的事。她只有再停下来,问阿芙莱。
阿芙莱沉默许久。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桃花簌簌往下落,有一朵刚好落在谷雨的石片上。
阿芙莱微倾身,将那落单的桃花拾起,放在谷雨掌心。
谷雨好奇地看着掌中的花,不懂阿芙莱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阿芙莱问。
“花。”谷雨答。
“什么花?”
“桃花。”
“形容一下你看到的桃花。”
谷雨想了想,一连说了三个形容词:“粉粉的,香香的,美美的。”
“还有痒痒的。”花躺在谷雨手心上,弄得她有点痒。
阿芙莱捏起那桃花,轻扬手臂,松开指尖,花儿打着旋儿往下落,落在谷雨脚边。谷雨盯着脚边的花,觉得它有点可怜,先是离开了树,然后被风吹给她,现在又被丢到地上,孤零零地躺着,她正想弯腰去捡,又一阵风吹过,这阵风比方才的大,谷雨被吹得闭上眼,再睁眼,那朵桃花已经跟地上的万千朵桃花混在一起,她瞧了几眼,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刚刚那朵桃花了。
谷雨有点失落。
阿芙莱说道:“语言和感觉就像这花,它偶尔在你面前停留,但它终会消失,仿佛它从未存在。文字就像把花做成标本,即使花会消逝,它的痕迹切切实实存在。文字的意义,是为了帮助我们记住。”
谷雨似懂非懂:“可不用文字,我也能记住啊。”
阿芙莱看着满地花瓣,目光怜悯:“没有文字记录的记忆是容易淡忘的,你还能认出刚刚的那朵花吗?”
谷雨摇头,她不能,它们混在一起了。
“记忆也是如此,一天两天你能记得,一年两年你还能印象深刻,一年又一年呢,十年呢,百年呢,千年呢,永无休止的时间中,你还能记得当时说过的话,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事和人,当时的感情吗?”
谷雨不太理解阿芙莱话中的意思,她也不明白阿芙莱为什么突然好像变得很悲伤。
“文字是一种记录,它让无形的语言化为有形,让无形的感受变得具体,而石片是一种载体,它寿命长久又易于保存,将精灵的文字雕刻于石片上,记忆便能与生命长存,记忆便能不朽与永恒。”
谷雨完全听懵了,她扒拉了一下重点,自行换算了一下,得出最终结论:刻字很重要,不学会刻字,就可能会失去记忆,失去记忆,就会不记得王,王会被她遗忘,而她绝不能忘记王,所以她要学会刻字。
得出这个结论后,谷雨总感觉下一秒记忆就会飞走,这可不行,她要抓住它们,不能让时间吃掉她的记忆,于是她专心练习刻字。
中午的时候,精灵王来接她吃饭,问她学了什么,她比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道:“这是个秘密,不告诉你。”
又马上接着说道:“不过,等晚上,谷雨可以告诉你。”
这天余下的时光,除了偶尔指导一下谷雨,阿芙莱变得很沉默,整个人陷入一种无言的悲伤。而谷雨手握刻刀,片刻不停地练习着,用废的石片堆了很高。
时间匆匆而过,天色将晚。
“今天就到这吧。”阿芙莱站起身,衣角扫过一地桃花。
谷雨叫住她:“等等,阿芙莱。”
阿芙莱回过头:“嗯?”
谷雨捧着双手,将手臂高高举过头顶,示意阿芙莱看。
一朵小桃花躺在谷雨掌心,小花已经有点干了,花瓣边缘还有点破了,这是她悄悄找了一中午的成果,地上那么多花,她把每一朵花都捡起来看了一遍。
谷雨挺着小胸膛,言语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这是之前那朵桃花,我找到它啦,给你,它第三片花瓣上有一个月亮形的痕迹,我记得的,我能找到,在很多很多花朵里面也能找到。”
阿芙莱蹲下身,接过那朵桃花:“谢谢你,谷雨。”
等精灵王处理好事情来接谷雨时,谷雨早已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等着了,待精灵王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奔跑,跑起来宛如一阵小旋风,猛地扎进精灵王怀里。
谷雨仰起头,张开手,兴奋地直叫:“王,要举高高,举高高!”早上分别时,王答应她,如果她好好学习,今晚就可以举着她转几圈,她觉得自己今天很棒,经过一天的努力练习,她刻的字终于有点像啦。
精灵王微微弯腰,轻点谷雨脑门,只用一根食指就将谷雨轻而易举地抵开:“等会。”
谷雨不开心,她现在就要举高高,她用脑门去顶精灵王的手,自不量力地想抵消精灵王的力道,嘴上不满地抗议:“现在就要,王答应谷雨的。”
“好,等会。”精灵王手指并没有松开。
谷雨脚跟用力踩地,双手在空气中乱挥,坚持道:“举高高,现在。”
“等会。”
“现在!”
“等会。”
……
最后,精灵王干脆一把抱起谷雨,走远了。
阿芙莱一直微笑着看谷雨和精灵王的互动,见谷雨被精灵王抱走了,这才捧着手中的花朵离去,悠悠叹道:“生命力啊。”
夜晚。
谷雨踱到精灵王门口,神秘兮兮地问:“王睡了吗?谷雨要讲秘密了。”
“进来。”
谷雨将抱在怀里的石片递给精灵王,她费了好大劲才忍到现在才给王看,这是她今天刻的最后一张石片,也是她最满意的一张,石片上刻着精灵王的名字——伊林迪尔。
“这就是谷雨今天学的东西,谷雨会刻王的名字啦。”谷雨讲出中午藏的秘密。
字被谷雨刻得很大,精灵王的名字几乎快占满整块石片,笔触也很稚嫩,刻痕深浅不一,风格跟精灵文字的飘逸毫不沾边,平心而论,刻得确实挺糟糕的,精灵王抚过那一笔笔笨拙的刻痕,很糟糕,但他很喜欢。伊林迪尔,他的名字,谷雨学会刻的第一个词。他忽然想起,谷雨牙牙学语的时候,说的第一个字是“王”。
谷雨立在床边,迟迟没有等来预想的表扬,她有点紧张,难道她把王的名字刻错了吗?
“伊林迪尔?”她带着疑惑小小声地将王的名字念了一遍,她虽然很少念王的名字,但她记得很清楚呀,今天问阿芙莱,王的名字也就是这样写的呀。
被突然喊到名字的精灵王抬起头,突兀地转了个话题:“手给我看看”。
谷雨嗖地将手背在身后,摇头,不肯:“为什么要看谷雨的手?”
“伸来。”精灵王声音透着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
谷雨只有乖乖地伸出手,肉乎乎的小手掌上多了几条细小的划痕,是今日拿刻刀练字时不小心留下的,划痕很小,伤口也很浅,只是擦破了点皮。
谷雨手拼命往回缩,想将手藏起来,不给精灵王看。
“别动。”精灵王捏着谷雨手仔仔细细地查看。
“不疼,谷雨一点都不疼,不用给谷雨涂药。”
精灵王面色一瞬间冷了下来,谷雨不敢说话了,也不挣扎了。
精灵王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瓶药膏,谷雨略带绝望地闭上眼,呜呜呜,好吧。
精灵王用小勺挖出一点药膏,均匀地涂在谷雨伤口处。药膏的膏体是绿色的,很轻薄,涂在手上,没一会就干了,味道其实也挺好闻,是草木的清香,药效也不错,只要伤不是很严重,涂上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伤口就都不见了,可谷雨就是不喜欢这种绿色的膏体,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从小谷雨只要不小心哪里刮了蹭了受了外伤,不管多小的伤口,精灵王看到了都要给她涂这种药膏。后面,谷雨慢慢学聪明了,如果是小伤,她会自己藏起来,藏几天,让伤口自己好,这样就不用涂那个药膏了,然而成功的次数极少,王总有各种办法发现她藏的伤口。
谷雨咬着唇,心情有点低落,没有获得夸奖,反而被捉住上药了。
“嗯,不错。”精灵王涂好药,摸摸谷雨的头,终于夸了她一句。
谷雨期待地问:“那王可以刻下谷雨的名字吗?谷雨想学着王的字迹写自己的名字。”
“好。明天给你刻。”
谷雨又问:“那王的名字呢,谷雨也想学王的字迹写王的名字。”
“好,明天一起刻。”
谷雨再问:“那谷雨可以以后都学王的字迹吗?谷雨很喜欢阿芙莱,但谷雨最喜欢王。”
“好。”
谷雨趁热打铁,最后问道:“那谷雨今天可以跟王一起睡吗?”
“不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好、好吧。”
谷雨迈着小短腿,低头往外走,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很快地说了一句话,说完,马上噔噔噔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精灵王听完谷雨的话,却愣了许久。
谷雨说的是:“谷雨永远不会忘记王的,阿芙莱说记忆会遗忘,那谷雨就将王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