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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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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克特, 白垩纪—

    红彤彤的的太阳在地平线一端缓缓落下, 从海面氤氲而起的白色雾气吹过沼泽和蕨类植物的叶子, 在翼龙巨大膜翼的阴影下, 一辆原子能驱动的船形运输工具悬浮于低空中, 飞速前进着,掠过一群漫步的维瓦拉龙,在它的前方, 是一座巍峨的玄武岩城市群。

    城市规模恢宏, 扇形的女墙向外延展, 繁盛的花园在楼顶盛开,圆形的穹顶和拱窗以及错落有致的宽阔台阶带有后世罗马的建筑风格, 而其中的曲线和布置又体现了建造者深厚的数学和艺术造诣。穿过城门, 飞船在宽阔的大道上继续前行, 大道上,一列伊斯正挎着背包, 拿着杠状的仪器行走着,偶尔有伊斯会抬起脑袋看向飞船,而另一侧拿着老式照相机般的电击炮的伊斯卫兵则专心致志地沿着前往黑色高塔进行例行巡逻。飞过几处喷泉后, 飞船停在了城市中央塔楼的拱门前,几名伊斯人从中走出, 它们准备将从内海采集到的海水数据记录并分析。

    这座塔楼的后方, 是如同山脉一般坚固巍峨的中央档案馆,又叫大图书馆——纳克特四区的核心,毫不夸张地说, 这是地球史上最为恢宏广博的图书馆,记录着宇宙各族文明的历史与发展。虽然对于这个无垠冰冷的宇宙,大图书馆的记录也只是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但伊斯们仍在孜孜不倦,毫无怨言地进行历史资料的搜集和记录——这是它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图书馆内最引人瞩目的是高楼大厦一般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更准确地说,那是一个个堆叠起来的长方形储藏间,储藏间由轻薄的灰色停滞块制成,门口则有复杂的球形锁。图书馆内总是一副忙碌的景象,数不胜数的储藏间被以独特的方式操纵,像电梯一样流畅地来回穿梭,如同交通枢纽的俯视图。每个储藏间内部都有伊斯在书写或是阅读,它们把历史写在坚韧的织物上,待记录完成后,织物会被装订成坚固的书本,以伊斯人的象形文字做好标记,然后储存在时间流速被调整到最慢的,用停滞块制成的小箱子里。

    在储藏间里忙碌的伊斯人,非常容易看出区别,那些动作稳健熟练的,是普通的伊斯人,那些动作明显笨拙的,是还没适应新身体的,被交换的精神。唔,在白垩纪的纳克特,还有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动作很多,活蹦乱跳的伊斯。在书写的同时,它还像是在游戏一般,把自己的触手缩来放去,不用说,这是邵杨。

    邵杨用自己的“胡子”——长在脑袋下的小触须抓起长长的,一端是尖头的杆子,在装着绿色液体的罐子里沾了沾,继续在摊开的织物上奋笔疾书——

    “地质锤是什么?地质锤该怎么使用?地质锤有几种类型?地质锤的用法又有几种?今天小邵就带大家来了解下地质锤的知识:

    …

    好了,以上就是小邵为大家带来的关于地质锤的全部内容,希望能帮到大家。”

    把这段知识写完后,邵杨放下笔,合上织物。

    (地质锤,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希望1096能满意,我必须要得到更多权限…)

    邵杨活动活动脖子,把脑中消极的情绪放到一边,他从书架上夹起一本书,开始今日的阅读。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忘掉本来的目的,那就是这些浩如烟海的书籍。这些书籍以不同的语言写就,但通过伊斯的翻译机器,邵杨也能顺利阅读。他目前的权限只限阅读地球脊椎动物的历史,在看过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的经济学原理,杨利的关于赞禅帝国酷刑合理性的论述,卡普涅斯的黑法老秘事,以及努格索斯的黑暗征服者宣言后,他开始把目光转向人类之外的生物,比如蛇人的毒素原理,乔乔人的祭祀指南之类。

    在这个各种族毫无芥蒂地分享资料的地方,邵杨如同一块海绵般迅速吸收着知识,书中各种关于异种文明繁琐细致却又令人心驰神往的叙述极大地满足,甚至是变本加厉地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也只有在阅读时,他才能忽视自己心中不断扩大的忧虑。

    阅读的时间过得飞快,待邵杨合上书本,已经到了进食和休息的时间——虽说因为伊斯的身体构造,它们根本不会感到疲惫,但为了照顾交换者的习惯,让它们能更好地过渡,伊斯为它们留出了睡眠的时间。

    就在邵杨慢领完自己的配给——一份半流体的合成食物,将长着喇叭的触手泡在里面慢慢吸吮时,有个伊斯过来向他搭话。

    “邵杨。”

    他碰撞着钳子。

    “顾大侠。”

    邵杨回应道。

    顾大侠是古炎国人,交换前是武官,他比邵杨年纪大,也更早来到纳克特,要知道,纳克特中交换者种族繁多,同种族的人并不多,更不要说是同文明的老乡了。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邵杨,今天你吃的什么味?”

    “蕨类为主,加了银杏和菌类,你呢?”

    “我想尝点荤的,领了份加菊石的。”

    “味道怎么样?”

    “伊斯的身体又没有味觉…不过好像有大颗粒…啊,它们加的是菊石壳,卡在食道里了…”

    “还好伊斯也没有痛觉…”

    “帮我一下,邵杨…”

    邵杨走了过去,帮顾大侠把菊石壳从喇叭里挤了出来。

    “谢谢。”

    “不客气。”

    简单地说完话后,两人没再交谈什么,这倒不是他们交情不够,而是伊斯身体的影响。这也是让邵杨深感担忧的一点。

    伊斯人有多种感官,但对于交换过来的精神,它们的思维往往只能对听觉和视觉进行处理。感官的局限也带来了感性的淡化,邵杨知道理性正逐渐蚕食他的全部思维,更可怕的是,“对失去感情感到担忧”这一情感也在逐步消散。

    (这不是坏事…格蕾说过,思维的变化是暂时的,可以恢复…只是…不,感情并不重要,只需要记住自己的目的——尽快获得更高的权限,这样才能…)

    “邵杨。”

    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邵杨抬头一看,是1096,他在纳克特的对接人。

    “你出来一下。”

    “好,我先走了,顾大侠。”

    “嗯,明天见。”

    打过招呼之后,邵杨跟着1096离开。

    两人走到了一处无人的拱窗前,邵杨这才发现夜晚已然降临,恢宏的的银河悬挂在史前纯净的天幕上,整个纳克特沐浴在星光之下。

    “邵杨,你已经习惯了纳克特的生活。”

    1096说。

    “是的。”

    “你提交的资料已通过审核,基于你的贡献,你的权限已被提高,从现在起,你可以阅读地球非脊椎生物文明的资料,以及使用时间通讯机。”

    “谢谢。”

    “但你并不满足,不是吗?”

    邵杨没有立刻回答,他意识到1096罕见地使用了反问的语气。

    “我们在选择交换者时,会优先选择那些思维敏捷,有强烈求知欲望的个体,若是如此,能够阅读大图馆的书籍便是对它们最好的安慰,即便这知识是暂时的。而此次和密大的交换中,我们做出了让步,允许交换者带回部分知识。即便如此,邵杨,根据我们的观察和监测,你的脑部电相位仍在阅读时间外高频次地出现了大规模负相位波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有负面情绪,邵杨。”

    “…”

    “交换者的身心健康是我们重点监测的部分,历史上曾有交换者因负面情绪难以消解,而做出损害伊斯身体的行为,这导致交换的伊斯无法顺利返回。为了避免类似情况,邵杨,你需要及时调整你的情绪。”

    “了解,我会的,只是…我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可以。”

    “为什么这次我能保有部分知识返回?”

    “这是禁止事项。”

    “那些黑色的高塔是什么?”

    “这是禁止事项。”

    “被关禁闭的伊斯…”

    “这是禁止事项。”

    “我还没问呢…请问有不是禁止事项的么?”

    “有。”

    “比如什么?”

    “这是禁止事项。”

    “…好吧,其实我心情没有怎么不好,只是我最近觉得自己的感情在变淡,纳克特方面有什么办法?”

    “这是正常现象,伊斯的身体会影响交换者的思维,这也方便交换者理解我们的安排和目的。同时,我们会在交换者返回时对记忆进行清洗,以实现人格上的修复。”

    “哦,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邵杨,根据我们的监测,伊斯身体对你的影响较为缓慢,你的人格和思维模式没有发生显著变化。”

    “啥?情感变淡了都不算么…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这就是你的负面情绪?”

    “是的,谢谢您的开导。”

    “希望你的精神能够尽快趋同于伊斯。”

    “…我会的。”

    两者之间对话结束,陷入了尴尬,邵杨看了看银河,又看了看1096,后者也瞅着他,似乎疑惑都谈完话了他怎么还不走。

    最后,邵杨实在没办法,只好搓起钳子,“1096,您…您是不是忘了件事?比如时间通讯机的使用方法?”

    “这是禁…你已经有权限了,随我来…”

    ———

    时间通讯机就在邵杨自己的石头房间内,那是个小型的青铜仪器,其上镶嵌的红宝石以特殊的符号标记着这台仪器对应的伊斯——1219。

    “每个拥有智能的个体的精神都有其独特的波动,通讯仪可以接收到特定的波动,一般是宝石所代表的伊斯人,并与之进行超越时空的联络。”

    1096一边为邵杨演示通讯仪的操作,一边介绍。

    “也就是说,我只能联系到在阿卡姆的伊斯1219?”

    “是的,以你的权限,目前只能与交换后的精神进行通讯,这也是为了避免时间悖论的产生。”

    “这怎么说?”

    “我们需要保证交换者不会得知未来的信息,特别是关于自己的,试想,如果你与未来的自己谈话,那么这意味着你的自由意志需要屈服于时间上的强制逻辑。”

    “…”

    “通俗来讲,邵杨,通讯机可以让你与未来的自己联络,这意味着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注定要与现在的自己谈话。”

    “这不是个时间循环吗?”

    “不,邵杨,不仅仅是,这意味着你注定会延续到那个时刻,且在那时你必须要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在进行联络的那一刻,你未来某个时间段的自由意志已被剥夺。和普通的大方向的预言不同,时间通讯机可实现局部的极为准确的预言,极大程度上抹掉了未来的其他可能性,我们称其为对未来的锚定。有些伊斯,或者交换的精神,会借助这一特点实现自己的私欲。邵杨,请你牢记,这是违反伊斯律的行为。”

    “我大概明白了,可是1096,对于伊斯文明而言,现在发生的事情也是已经被确认的历史了吧?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不同样是已经被证实的吗?那我们的自由意志又体现在哪里?”

    “为了避免陷入决定论的困境,伊斯对于历史的记载会特意抹去细节,以保留未来的多种可能性。邵杨,虽然伊斯征服了时间,对廷达罗斯之猎犬也有规避的方法,但我们也因此对时间的秩序以及猎犬的职责更加敬重。”

    “嗯,我明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白就好,除了这个注意事项,通讯仪的操作很简单,你应该已经看懂了。”

    “是的,谢谢您。”

    送走1096后,邵杨独自留在房间里,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喜悦的情绪。

    (可以与查理和格蕾对话了。)

    要说邵杨真正的心事,并不是担心自己的情感消失,而是担心他在阿卡姆的朋友们。

    (根据约书亚和简森的说法,我这次交换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影响女巫教团的因,甚至可能导致他们走向兴盛,虽然留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排…希望他们安然无恙。)

    邵杨稳下心神,摆弄了一会仪器,很快,宝石开始发出红光,一副全息投影出现在空气中,那图画是阿卡姆的街道,然而——

    画面下方出现了蓝底白字,这是电视上的报道:

    “特别报道:阿卡姆五朔节惨案”

    与此同时,邵杨听见了播报员的声音:

    “马萨诸塞阿卡姆,一座容易被人忽视的新英格兰古镇,该镇历来流传着关于巫术和异端的恐怖传说,就在一个月前的五朔节,传说似乎成真了…”

    画面变化,邵杨看到了预言画中的溪谷,然而那溪谷像是经过轰炸一般,惨不忍睹,唯有被染成血色的石头依然静静得伫立着。

    “…阿卡姆当局声称,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且在事故中无人员伤亡,但对于当地大学生的失踪情况,当局拒绝给出回答。”

    画面转到播报员。

    “据悉,该生为来自炎国的留学生,有消息人士透露他领导了在五朔节时针对阿卡姆的恐怖袭击,密大方面否认这一消息,拒绝给出更多回应。”

    “…稍后将为您播报阿卡姆…滋滋…滋!”

    随着一阵电流的声音,画面突然大幅度形变起来,播报员的嘴角扭曲地向上大幅扬起,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一样!

    “…的…独家…专访…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刺耳尖锐的笑声在房间内回荡,旋即啪的一声,声音和画面一同消失了,只有宝石幽幽的红光依旧闪烁,映照在邵杨的眼睛里。

    (操作无误,联系1219失败,接收到了阿卡姆六月份的报道,我需要更多信息。)

    也许是受伊斯身体的影响,邵杨没有惊慌,他伸出钳子,打算再调调通讯机,但就在此时——

    “邵杨,听到了吗?”

    从通讯机那端,传来了温暖的,富有磁性的男低音,不知怎么,邵杨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和亲切。

    “请问你是?”

    邵杨不禁问道,通讯机投影出了画面,但他只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冲锋衣和作战靴,他的脸在画面外。不过邵杨注意到了画面的背景——石头房间。

    那人轻笑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相信并牢记我说的每一句话。”

    “…”

    虽然邵杨很想吐槽,但男子的话语神奇地让他没有抵触的心理,于是他不再发问,静静地聆听。

    “相信你的朋友,他们有能力处理阿卡姆的事件。不要分心,专注伊斯的生活,纳克特有你需要的知识。找到《旧神之钥》,为终末的时刻做准备。”

    “最后,直面你的内心。”

    “祝你好运,邵杨。”

    “等等,你…”

    还没等邵杨问话呢,通讯再一次中断,仪器上的宝石彻底暗了下去。

    “…什么意思?”

    邵杨喃喃道,情不自禁地,他把一只钳子挪到了身体的中部——如果是人类,此时应该能感受到心跳吧——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纳克特,?—

    “呼,一字不差,那么,所有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

    年轻人关掉通讯仪,环顾着这个自己曾居住过的房间。

    “差点忘了,那时候我有三米多高。”

    年轻人在房间里不紧不慢地溜达着,经历了亿年,房间仍保留着以前的样子,他颇为怀念地观察着这些对人类而言过于巨大的家具,靴子在铺满灰尘的地板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邵博士!”

    房间外的呼喊声让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伸了个懒腰,轻声说道,“锚定完成,得继续干活啦。”

    放下手时,他的手掌不小心碰到了心口,这让他停下脚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复杂又怀念的笑容。

    “真希望我能早些明白,直面内心是字面意思。”

    虽然隔着冲锋衣和汗衫,但他有种错觉,他似乎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异常蓬勃,犹如战鼓一般的心跳声。

    可他旋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

    那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事情,

    因为此时在他胸膛中跳动的,已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邵先生?”

    听到了后辈的呼喊,他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他把无谓的情绪抛到脑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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