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魔女审判
悲叹广场人声鼎沸，灰色的天空下人头攒动，巨大的十字架耸立在高台上，绞索高高地垂落半空，在风中不住摇曳，如一根地狱里垂下来的蛛丝。
“小姐……”玛丽战战兢兢地看向伊斯特。
浅紫色的眼睛看向她，她立刻住口，掀开车帘，小心扶着伊斯特她走下马车，欲哭无泪。
魔女是很可怕……可是小姐也很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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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叹广场位于罗斯蒙特大神殿的前方，六百年前，神皇就是在此与狼人缔结盟约，许诺他们尘世的幸福与荣光。
同样，也是六百年前，神皇凯撒被压送至悲叹广场斩首，昔年狼烟四起席卷大陆的皇帝早已沦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就在行刑前，年迈昏聩的神皇忽然抬起头，对着高天说了一句话，身侧的刽子手大吃一惊，慌忙砍下他的头，结束了神皇的生命。
这场历史上最恐怖的政变整整持续了两个月，皇都的人口锐减三分之一，悲叹广场血流成河，鲜血深深渗透进每一块砖瓦里，不管多少年都擦不干净，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诅咒，甚至几百年后，行走在物是人非的悲叹广场上，还能隐约闻见空气里冷铁般的鲜血气味。
广场上人山人海，平民，贵族，大人，小孩……都为了这场魔女审判前来，阿诺德如一面不可逾越的墙壁，逆着人流护着她们二人走上台阶，在一根高高的廊柱下站定。
这个位置正好能够把整个广场都尽收眼底。
“……这是今年抓到的第一个魔女呢。”
不知谁说了这句话，围绕着魔女的讨论立刻热烈起来，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语气厌恶又恐惧，又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残忍的好奇。
魔女是原罪，是残次品，是被神厌弃的存在，光明教廷代行神明之职，狩猎魔女，审判魔女，洗去她们的罪恶，若有庇佑魔女者，当与魔女同罪。
这是所有人学会说话后就被告知的常识，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神明，自然也离不开作为光明神代行者的光明教廷，教廷随着神殿扎根在大陆的每个角落，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时时刻刻影响着整个大陆的发展。
而从七嘴八舌议论的人们的口中，伊斯特大致拼凑出教廷关于这次魔女审判的说辞。
某个北边的小村庄忽然发生瘟疫，教廷派人前去调查，但是接连三个人都石沉大海，最后不得不派出圣殿骑士，最终在当地一个小村姑的家里发现了正在用失踪的人的血液熬制魔药的魔女。
“……说来也奇怪，听说在所有人眼里那都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姑，但是在圣殿骑士走进屋里之后，她的长相立刻发生了变化，一瞬间就变回来真正的样子！”
“哦，我主保佑，幸好有光明教廷，不然像我们这样的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从人群里揪出魔女这种可怕的存在呢？”
“老天爷，也就是说，哪一天，我的邻居可能被魔女替换？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这些卑鄙的魔女都该下地狱！”
伊斯特听着耳畔议论纷纷，并不做声，只是静静眺望着广场后的罗斯蒙德大神殿，紫眼睛里清澈如水，深处却一片混沌。
正午十二点，皇都中心的塔楼敲响十二下，雄浑响亮，在特殊魔法阵的加持下，钟声响彻皇都每个角落，十二声钟声就像一个信号，敲响之后，原本闹哄哄的广场立刻安静下来，寒风呼啸过头顶，死寂无声，只有十字架上悬空的绞索东摇西晃，倒影在人们的瞳孔里，如一个不详的预兆。
罗斯蒙德大神殿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
猛烈的日光之下，六名白袍银甲的圣殿骑士阔步走出神殿，为首的圣殿骑士手持锁链，领着被包围在中间的女子前行。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瘦骨嶙峋，一身裙子破破烂烂，已经完全变成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深黑色，裸露出来的小腿，手臂上，全是各种各样的伤口，手腕和脚踝都戴着厚重的枷锁，脏兮兮的棕红色头发垂落在脸颊边，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她走的很慢，几乎是前脚站稳后脚才迈出，一步一顿，踉踉跄跄。
这只是个随处可见的乞丐一样的女人，但是偌大的广场，狂风呼啸，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只有锁链碰撞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
等到她被领到十字架下，黑袍神父上前一步，开始陈述她的罪状。
清朗庄严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半空中，广场上如潮水般的人群似乎为其所慑，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我主创造万物，怜悯万物……”
忽然，一颗石头从人群里扔出来，砸中魔女的脸，魔女微微侧了侧头，石子落在她脚下，咕噜咕噜转了几圈。
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同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仿佛一个点燃火星的信号，安静的人群在这一刻猛然爆发，他们怒吼，尖叫，不住地高台上丢东西，甚至许多人大哭起来，他们仿佛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幸，而这全都是魔女的罪过！
圣殿骑士并不阻拦，年轻神父俊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蹙，片刻之后，伸出手，往下压了压。
他的动作幅度很轻，却仿佛有一种惊人的魔力，不知道是他身后的庄严教堂给予他的威严，亦或是他本身的气度，人群立刻停止往看台上丢东西，但是仍然议论纷纷，时不时发出一声“杀了魔女”的怒吼。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高台上的神父，如同圣经里的羊群望着他们都牧羊人。
作为神父来看，他的年纪未免太过年轻，由于圣城苛刻的任命条件，莱特帝国的神父少有小于三十岁的，然而当阳光落在他灿烂的金发上，人们立刻忘却所有质疑，只在心中无比笃定地坚信，侍奉神的大人们就该是这般模样。
年轻的神父神色悲悯，不疾不徐，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传的很远很远，始终清晰如一，他宣读魔女的罪状，又颂扬神的慈悲，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人间的一切苦难他都看在眼中，并终将给予答案。
他说话有理有节，温文尔雅，并且充满圣洁感，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时不时传来几声抽泣。
“那么，”他含笑道，“开始吧，魔女审判。”
接下来，伊斯特见证了一场公开的残酷处刑。
被祝福过的银钉刺进魔女的身体，驱逐邪恶的圣光洒上去灼烧她的皮肤……魔女高亢的惨叫响彻灰色的天空，人群欢呼击掌，兴高采烈，如同真的看见恶魔被驱逐出她的身体一样。
“呕！”
玛丽捂着嘴蹲下，干呕起来，阿诺德神色坚硬如冷铁，冰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受刑的魔女。
而伊斯特只是静静望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惨叫的魔女，欢呼的人群，还有一身洁白一尘不染的教廷人员，如此疯狂，如此荒诞，就像一场盛大的闹剧。
在无数的欢呼声里，魔女的嘴唇在飞快地翕动，虽然时不时因为痛苦不已而发出惨叫，但是她依然在念诵着什么，神父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微微一挑眉，对圣殿骑士点了点头。
悬在半空中的绞索缓缓垂落，人群意识到什么，渐渐安静下来，静的仿佛能够听见魔女的血一滴一滴滴落的声音。
魔女的黑色袍子已经被染成鲜红，她被圣殿骑士推着往前跨了半步，头颅套进绞索里，这一瞬间，她忽然抬起头，面色狰狞，猩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如实质般可怖的怒火与恶意，声音沙哑而狂暴，她咆哮道：
“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
人群响起急风暴雨般的惊呼，圣殿骑士毫不犹豫拉起绞索，魔女如一片枯叶，瞬间便被悬吊于半空中，伊斯特一直紧紧注视着她，而就在这一瞬间，绞索上的魔女忽然抬起猩红色的眼睛，于欢呼沸腾的千千万万人里，笔直地看向她！
伊斯特甚至来不及往后躲闪，就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从左眼传来。
比起痛，第一感觉甚至是冷，仿佛真的有冷铁的利箭破空而来，看不见的锋刃毫不留情地穿过眼眶。
庞大的，陌生的记忆，从被洞穿的剧痛左眼里，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太阳，草地，地毯一般蔓延到天边的白色野花。
美丽的少女为“她”戴上花环。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温柔的，泡沫一样的声音。
然后是尖叫，鲜血，激昂的马嘶声，圣殿骑士的利刃反射出寒凉的月光。
“她”在漆黑的森林里疯狂地奔逃，头也不回，脚磨出血也不敢停下，枝叶的轮廓好似潜伏在森林里的魔物，追赶在她身后。
烧死魔女！
有人在高呼。
她猛地停下，置身人群中央，戴着面纱，磨破的脚穿着短短的靴子，听见所有人都高声欢呼，大喊，烧死魔女！
高高的十字架上，曾经戴着花环的少女，脖颈上套着可怕的绞索，美丽的身体在火焰里痉挛抽动，焦黑的身体发出让人发吐的恶臭。
“她”恐惧不安，“她”想要逃走，然而“她”的手被另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铁一般不可挣脱。
高大的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台上被烧死的少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枯朽手指几乎掐进“她”的血肉，在无数人的欢呼里，老人低声地，起誓般地，喃喃道：
无论走过多么漫长的岁月，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哪怕再过一千年，所有人都已经死去……我们也一定要回到那里。
“她”听不懂，只是仓皇地挣扎着，抬头望去，从那垂暮老人坚决而悲痛的眼中，望见自己惊慌失措的脸，柔弱少女的脸孔，棕红色的短发，以及猩红色的，血一样的眼睛，还有……
——不对，那不是她的眼睛！！
伊斯特猛地捂住剧痛的左眼，踉踉跄跄后退数步，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知来路的狂风呼啸，他们浑身发冷，身体虚弱的甚至当场晕倒。
伊斯特浑身冷汗，一阵晕眩，良久之后才清醒过来，玛丽跪在她身边，慌张地伸着手，一脸不知所措。
她捂着灼烧般的眼睛抬起头，在她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魔女已经死去，高高悬挂在半空，鲜血一滴一滴从她赤/裸的脚尖滑落，而广场上的人们彼此拥抱，满脸笑容，因为清除了罪恶而满心欢喜，如同他们天性温柔，正在遵照光明神的教诲彼此相爱。
“走。”伊斯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