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意
天上的月仍旧明亮,照射在翠瓦飞檐的屋宇上,能让人看清楚房子上那菱花格的琐窗和那雕刻着孔雀画眉海棠花的朱门,只是缺了一弯钩,毕竟已经是八月十八日的深夜了。从桂花树上吹过来的不急不缓的风也多少有些凉了,站久了身上就起了寒意,叶葆珍却全然不管,眼巴巴地立在角门口等顾琛。
自十七日下午她出面揭露了那邵公子的虚伪面目,顾琛就没再理她。岳昉仍旧没回来,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书案,看着对侧偏厅里顾琛和秦史二女有说有笑,心里头很有一种被孤立的郁闷。今个儿晚上去看安清,安公子跟她讲,朋友之间这么僵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变成陌生人了,既然错在她,就该她主动找顾小姐赔礼,难不成还等顾小姐气消了跑来找她不成?她想此话是有道理的,从安公子那里出来没过多久就来角门口等候顾琛了,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又一阵凉风吹过,叶葆珍用脚踢了一下角门口三尺多高的丽湖石,心里头开始犯嘀咕,“这妮子怎么还不来?该不会是彻夜不归了吧?”
忽然间角门外传来了有人哼唱小曲的声音,“花睡月未眠,卿来与我欢。玉貌丹青画,疑是瑶台仙”,这人声音不高,但是越唱越高兴,唱到中间直接“咦哟咦二哟”了起来,听上去心情极其愉快。
这人边唱边往角门内走,走路的脚步也不老实,连蹦带跳,走到角门的时候,双脚一起往上蹿,手勾住角门打了个吊环,好半晌不放下来。
叶葆珍看得好笑,冲这人大喊道:“顾小琛你干什么坏事了这么开心?”
顾琛被她这么一吓,手就没扒稳门楣,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出声埋怨她:“小叶子你干嘛吓唬人?”
叶葆珍见顾琛摔着了,忙上前搀扶,“我等着给你道歉呢,哪想到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不容易来了还哼着曲儿,你不会是去熬粥了吧?”
顾琛一边掸土,一边呲她:“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既说了要为莲房着想,成亲前我就不会动他。”
叶葆珍借着月色打量顾琛,见顾小姐眉梢眼角都带着满足的欢喜,声音中更是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对她的话就半信半疑:“那你怎么这么乐呵?”
顾琛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莲房服侍我了,他说要做第一个服侍我的男儿,我就由着他了。哎哟,你别说,那滋味真叫做一个美妙,舒服得我呀,快要成仙了。”
叶葆珍将信将疑:“有这么好吗?”
顾琛斜了她一眼:“此间有真意,不足对外人言,等以后安公子服侍你了,你就知道了。不说这个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要跟我道歉?”
叶葆珍点头,语气诚恳地道:“我昨个儿太鲁莽啦,只顾着自己怼人舒服,没替你考虑,对不起呀,我以后尽量控制脾气,这回还请你多担待。”
“嗨,就这个呀。”顾琛锤了她一拳,勾着她的肩膀往院子里走,“我昨个儿表现也不好,你明明是在帮我,我却甩你脸色看。咱们两个扯平啦。”说完还拍了拍她的胳膊。
这世上最好的事莫过于和好朋友闹了别扭之后能够迅速地重归于好,叶葆珍只觉一天多来的郁闷情绪都消失了,越发诚恳地道:“你想要娶邵公子只管娶,大不了你们成亲后我给他道歉。”
顾琛霍地转过头来看她:“道什么歉?我绝不会娶那泼夫的。你说得对,他太虚伪了,既能舍得了面子,又能用得了手段,我要是娶了他,将来别说莲房了,我估计都要受他的气。”
叶葆珍没接话,今个儿安清也是这么说的,安公子在被她服侍着用了一碗红枣虫草鸭肉汤之后,就跟她提起莲房的事,很是深谋远虑地道:“昨个儿既已扯破脸,来日莲房想要和邵公子和睦相处是不可能了,若是顾小姐疼惜莲房,就得下决心把邵家的亲事彻底拒绝掉才行,否则的话,别说莲房,怕是连顾小姐都难以安生。”
她自然是连声赞成,哪知安公子话锋一转,看着她道:“这事对顾小姐来说也不光是能不能兼得的事,顾小姐和她嫡父有矛盾,她想在顾家当家作主,就不宜娶邵公子,这个道理顾小姐早晚会懂的。”
她当时听了就深以为然,不过此刻却不想讲给顾琛听,有些事自己悟出来是一回事,对方讲出来是另一回事,安公子既已克制着自己没替莲房谋划,她就不能让顾琛有一种被安公子逼迫的感觉。
顾琛似乎也没指望她接茬,自顾自地道:“就算是没莲房,我也不能娶邵家的人,我本就和我嫡父不和了,再娶他家的人,那将来是我执掌顾家,还是他执掌顾家?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主。”
这话和安公子所说极其一致了,叶葆珍暗暗佩服安公子识见敏慧,很是赞同地嗯了一声,却又有些替顾琛发愁,“你祖母祖父都同意,你嫡父又一力主张,你硬抗着不娶,她们会不会责备你不孝啊?”
顾琛轻叹了口气,“抗着不娶是最笨的法子,我当然不能只用笨法子。”
“小昉还没来,你就想好了聪明的法子?”叶葆珍略微有些好奇。
顾琛拖着她往前走,“到你屋子说话。”
叶葆珍见状便猜测顾琛是有什么密谋要讲,当下和顾琛两个加快了步伐往房中走。
进得屋子就看见雾昆在板凳上坐着,她一边把顾琛往屏风里让,一边喊雾昆倒茶,连喊了两声,都没听见雾昆答应,她不悦地走出屏风,“雾昆你干嘛呢?”
却见雾昆手中拿着一朵不知道哪里摘来的孔雀草,正在一片片地去掉花瓣,口中还念念有词:“守正,二喜,二喜,守正。”
每念一个名字就摘掉一个花瓣,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两片花瓣了,叶葆珍也跟着好奇起来,想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谁。却听雾昆接着念道:“守正,二喜。”
仅余的那个花瓣对应的是二喜的名字,那雾昆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立起身来道:“姚天女神想要我娶二喜呢。”
这就决定了守正和二喜的命运了?叶葆珍忍不住出声道:“你这也太草率了吧?”
雾昆看看她,神情淡漠,“小姐,那您有什么法子帮我做选择吗?”
顾琛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叶葆珍旁边,“你两个都娶不行吗?”
雾昆摇头,“守正和二喜都不同意,守正说如果我要娶两个,他就不如嫁给别人了,二喜说他看上我就是觉得我是乡下来的,人老实不会贪心。”
叶葆珍很是替守正鸣不平,“那你也不能靠摘花吧?这也太随意了。”
雾昆眼神迷茫,“那怎么样才算是不随意呢?”
“这”,叶葆珍想了想道:“当然是要看你最喜欢谁啊,你最喜欢谁你就娶谁不就得了?”
雾昆抱头哀嚎,“小姐您说的轻巧,问题是小的根本不知道小的到底最喜欢谁,守正贤惠,二喜俊俏,小的,小的都快愁死了。”
叶葆珍也没辙了,却仍坚持道:“反正你不能靠摘花来决定,这太荒唐了。”
顾琛从荷包中掏出一枚金光灿灿的小金钱,递给雾昆,“抛金钱,正面守正,背面二喜,抛三回,面多的胜。”
叶葆珍本想说这和摘花瓣有什么区别,都是把自己的未来交托给不确定的偶然之举,不料顾琛接下来道:“我这个金钱是当今圣上赏的,我每回犹豫不决的时候,就用这个法子,还从来没后悔过。”
叶葆珍只好把反对的话收了起来,圣意大如天,由不得她质疑。
三个人守在桌案前,三双眼睛紧盯着那枚小小的金钱,雾昆嘴唇哆嗦,反复吸气呼气,甩胳膊扩肩膀,叶葆珍都等得不耐烦了,雾昆方才手一扬,把金钱抛了出去。
金钱往上扬了两尺来高,方才轻飘飘地落在了桌子上。“正面。”顾琛替雾昆叫了出来,叶葆珍微微一笑,守正先是帮她和安公子传递消息,这两日又帮着莲房给安公子烧水熬药,若是雾昆最终娶的是守正,她是乐见其成的。
雾昆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从桌子上抄起金钱,看也不看就继续往上抛,这回金钱只飞了一尺半高就落了下来。“反面。”仍旧是顾琛喊了出来。
叶葆珍心头一紧,“还剩最关键的一抛了。”
雾昆额头上起了汗,往前迈了一步,一塌腰把右胳膊放在桌子上,直到胳膊肘也开始抖动了,方才闭了眼睛往上一抛,口中叫道:“姚天女神你给小人个明示吧。”
金钱嗖地一声往上飞,一下子就飞了两尺多高,叶葆珍和顾琛都随着往上看,金钱却又往上走了小半尺,而后开始忽忽悠悠地向下落。三个人眼睛随着金钱往下移,看着那金钱立在桌面上,又扑棱棱地转了两圈。顾琛调侃道:“姚天女神这意思是要你两个都娶吗?”
叶葆珍暗道若是两个都娶,雾昆倒是如意了,就是不知那守正和二喜肯同意不?她瞟了一眼雾昆,却见雾昆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眼睛似乎要将桌面看出个洞来,她忽然间就明白了,雾昆说是两个都喜欢,其实心里是有偏重的,若真是选谁都可以,那雾昆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金钱在转了足足四圈之后,终于倒了下来,“反面。”顾琛轻轻念了出来。叶葆珍再次看向雾昆,果然雾昆汗津津的小脸上绽出了笑意,“奴才听圣上的。”
“小叶子,我想我得给自己谋划一下了。”顾琛在雾昆出去后,品了一口茶,方才轻声言道,“我得想法子占据主动,不能总让别人给我出难题。”
叶葆珍不大明白,“你怎么主动呢?”
顾琛眼中精光一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我找人到处败坏那邵泼夫的名声,或者干脆给他另外谋门亲事,他名声坏了,身有所属了,我祖母祖父自然不会让我娶他了。”
叶葆珍吓了一跳:“你这么办,会不会害得那个邵公子一辈子嫁不出去啊?他是泼辣了点狠毒了点,可再怎么说也是个没出阁的男儿,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地道啊?”
她是不喜这邵公子的为人,可若是要用恶毒的方法来谋算邵公子,她也不是赞成的。
顾琛敲了敲桌子:“小叶子,你是哪一边的?他雇两个欢楼男儿来修书处大闹让我颜面扫地的时候,他有考虑过这么做会不会害我被人嘲笑一辈子吗?”
叶葆珍语塞。
顾琛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两口,这才道:“不过我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虽然痛快,可万一出了差错,被人知道是我指使的,我和邵家这个仇就算是结死了,做生意的人家最怕有死仇。”
叶葆珍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我得自己给自己谋门亲事,还得是个极好的亲事,比邵家强上十倍的那种,让我祖母祖父极其满意,让我嫡父无话可说。”顾琛缓缓而言,语调不高不低,神情不喜不怒。
“去哪找这样的亲事呢?”叶葆珍不大懂京城的情形,但她记得她进京之前,姐姐和姐夫曾经跟她掰着手指头计议过京里世家豪门的公子,算来算去,却是没几个跟她年岁相当又尚未出阁的世家公子。
“京里没还出嫁的世家公子一共没几个,对我家来说能称得上极好的亲事的,那就更少,不过少归少,姚天可怜我,终究是给我留了一家的,这家你也知道。”
“哪一家啊?”叶葆珍被顾琛挑起了好奇心。
“岳家。”
“岳家?小昉家?”叶葆珍吃了一惊。
“是呀,岳尚书一共三个孩子,小昉上面有个哥哥,已经嫁给了敏君殿下的妹妹安远侯赵湘,她还有个弟弟名叫岳晠,我听小昉说起过,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小公子。”
“她家弟弟不是年岁尚小吗?”叶葆珍记得有回跟岳昉谈天,听岳昉提起过。
“也不是特别小了,今年不是十四岁就是十三岁,我又不马上娶,等个两三年都可以,就是五年之后再娶也没关系。”顾琛低头喝茶。
“你是没关系,那莲房呢?他能等两三年才嫁吗?”
“这得看岳家怎么说了,若是岳家坚持,那就只有等。不过人家岳家是真正的世家,我又和小昉关系要好,想来岳家不会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小叶子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这样子莲房太委屈了,可这世上的事哪能够那么容易就两全其美呢?除非莲房另外嫁人,不然他必然要面对我娶正室这一关啊,岳小公子算是不错了。”
“没有别的人家啦?”叶葆珍不死心地询问。
“向锦向大人家有个弟弟叫向绣,这位向公子比我大两三岁吧,生得才貌双全,自己也有官职,按说也是个不错的正夫人选,可他只肯一妻一夫,说什么也不准妻主娶侧纳侍,前些天我家人背着我去向家提亲,人家已经把我家拒绝了。关国公家有位堂侄也还没出嫁,一来只是关国公的远房堂侄,二来那堂侄是个武将,一天到晚只喜欢打打杀杀,对于我家来说算不得极好的亲事,我祖母祖父不见得会同意。再就是钱家了,不过钱家二公子眼下也不足十四岁,比岳公子大不了多少,而且钱家之前拒绝过我一回,我祖母祖父是不会老着脸皮退而求其次地让我娶钱二公子的。你呀,别想了,明个儿陪我去趟岳家,见见岳尚书才是正经。”顾琛把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扬扬茶盏,痛快地做了决定。
“明个儿是得去趟岳家,小昉也不知道咋回事到现在都不来,今个儿楚大人也跟我说让我明个儿去看看她,咱们一起去再好不过。”叶葆珍仍旧有些替莲房不平,但更担心岳昉,今个儿楚晗言语支吾,嗯呐半天也没告诉她岳昉为何没来,她总觉得岳昉是出了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