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霜序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巷弄口的时候, 徐绽跟着闻经年下了车。
这个小区如今位置不算偏僻,车子开过来的时候,徐绽看到附近还有一个小商圈, 而原先的那一大片荒地如今也开发了新的楼盘, 周边生活气息很浓。
因为是老小区, 所以这一片的房子都不是电梯房,路面也坑坑洼洼。
低矮的围墙上爬山虎繁密, 路面上落叶被午间太阳晒得脆生生。
从酒店出发前, 徐绽连着换了三套衣服, 犹豫纠结,最终穿了件偏小香风的黑色简约中长裙,粗跟玛丽珍黑色皮鞋。
又将头发用珍珠发夹简单挽了起来。
淡妆, 口红也选的最朴素的豆沙色。
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这张比从前精致百倍的脸,徐绽心想,父母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而他们,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四点刚过,徐绽挽住闻经年的手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个小区二栋二楼。”
“你没记错。”
徐绽提前也地址发给了闻经年,他刚才注意到了小区门口门牌。
越是接近那栋楼, 徐绽就越是紧张,上楼梯的时候,她紧紧抓着闻经年的手臂,只感觉呼吸都要停了。
楼道阴暗,灯又失灵, 大白天也让人看不清路。闻经年放慢脚步, 轻轻握住徐绽的手, 跟她十指紧扣。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仿佛一下就让她的心定了下来。
徐绽平复情绪,放慢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207。”徐绽站在二楼楼梯口,下意识往左手边看。
“嗯。”
两人走到一扇红色油漆贴着“福”字的铁门前,站定。
见徐绽迟迟没有敲门,闻经年将另一只手里的礼盒放在地上,抬手扣了扣门。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是蒋玉柔开的门。
蒋玉柔身上穿着一件米色底酒红碎花的长裙,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徐盛黑色长袖衫,站在蒋玉柔身边。
许久未见,徐绽的第一印象就是,父母两人都老了。
——虽然身材还和当年没差,但人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颓败下去,蒋玉柔眼角有了明显的鱼尾纹,徐盛的额角已经长了白发。
当年他们在徐绽心中毕竟都是顶天立地般可以遮风挡雨的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获得父母的认可和关爱。如今见面,才忽觉他们也都是普通人而已。
而时隔这么多年未见,看到自己那个瘦小的女儿如今这么亭亭玉立地站在眼前,美丽大方,蒋玉柔和徐盛一阵不是滋味。
他们不是没在电视上见过她,但总是不一样的。
她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也是,生的矜贵俊朗,一看就气质不俗。
蒋玉柔知道徐绽有怨,但父母和孩子哪会真的有仇,她这不是回来了么。
只要回来就好。
“小战,你回来了。”蒋玉柔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又看向闻经年,“你就是小闻吧,我们徐绽之前跟我说过的,快进来吧,奔波了一路,累不累,这次可要多住几天。”
徐绽眼睛一酸,她看到徐盛眼睛里也有泪光。
“叔叔阿姨好。”闻经年握了握徐绽的手,微笑着礼貌打招呼。
“小闻你好。”徐盛迎上来拍了拍闻经年的肩膀,“快进来吧。”
闻经年把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蒋玉柔,蒋玉柔眉开眼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回来就好,还带什么礼物。”
房间不大,小三室,进门便是厨房和卫生间,卫生间门关着,门上挂着一排毛巾,客厅也格外逼仄。
但收拾的干干净净,玻璃茶几擦得透亮,上面摆着果盘,沙发套明显是新换过的。
“坐下休息休息。”徐盛招呼闻经年和徐绽坐在沙发上,蒋玉柔忙着去泡茶。
茶杯是新买的,白瓷杯,蒋玉柔手忙脚乱拆了一罐信阳毛尖,接好热水端上来放到徐绽和闻经年面前,又帮徐盛和自己也泡了一杯才坐下。
“爸,妈。”徐绽捧着茶杯,叫了一声。
这些年她一直没回来,平时偶尔通电话,春节才视频见一面,即便打视频也是没说几分钟就挂断。
忽然间面对面见到,徐绽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已经不是那个在社交场合沉默不语的内敛的人了,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些年,她自问能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但面对父母,她却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寡言的小女孩。
绞尽脑汁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听到徐绽开口叫他们爸妈,蒋玉柔和徐盛互相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酸。
“小战,”蒋玉柔轻叹了口气,但还是带着笑容,“今天婉婉不在家,她前几天跟几个朋友出去旅游了,估计要过几天才回来。”
“嗯。”徐绽点头。
“小闻,不知道我们小战有没有跟你提过,”蒋玉柔看向闻经年,“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之前也在宁海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最近回来了。”
说到这里,蒋玉柔拨了拨头发讪笑,“小战在外面工作忙,我俩年纪也越来越大,总要身边有个孩子才放心的。”
徐绽抬眸看了一眼蒋玉柔。
明明是徐婉在宁海待不下去,蒋玉柔却说是因为她和父亲需要徐婉在身边。
这么多年了,还是和从前一样,毫无原则的袒护她啊。
闻经年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徐绽跟徐婉关系不好,他明白,徐婉是什么人,他也清楚。
听了徐绽母亲的话,闻经年才真正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回家。
察觉到徐绽的眼神,徐盛瞥了蒋玉柔一眼,转换话题道:“小闻,我们家小战工作性质特殊,你多包涵,叔叔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宁海一家公司上班。”闻经年说。
徐绽看了闻经年一眼,松了一口,她其实并不想让父母知道闻经年的真实情况。
“上班好。”徐盛笑,“你们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得有个稳定工作,日子还是得细水长流的过。”
蒋玉柔却显而易见地有些失望。
之前徐绽跟秦复结婚之后,每个月都会给家里转钱,蒋玉柔猜测也是她的那个豪门老公的意思,毕竟人家不缺钱。
她也私下给秦复打过几次电话,每次对方也都毫不犹豫大方出手。
虽然现在徐绽再结婚就算是二婚了,但她毕竟也是个女明星,再怎么说也得找个有钱的男人在一起,跟一个普通上班族,怎么看怎么不搭。
也不知道徐绽怎么想的。
总不至于是看上了对方的长相——平心而论,这小伙子长得是不错,比很多演员都好看,但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女人,归根到底还是得找个比自己强的男人。
想到这里,蒋玉柔抿了一口茶开口:“小闻啊,我们小战既然肯带你回来,那她之前的事情你肯定也不会不知道,虽然我们小战之前结过一次婚,但现在这样也实在不是她能决定的,这天灾人祸的,谁都不想看到。”
“妈。”徐绽皱眉,制止蒋玉柔。
“我知道。”闻经年轻轻拍了拍徐绽的手背,“我会对徐绽好的。”
“嗯。”蒋玉柔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她说,“虽然我这话算是多嘴了,但作为小战的亲妈,很多事情我该说还是得说,你们俩职业差别大,以后很多地方想法肯定也不一样的,你可得多包涵我们家小战。”
徐绽如今每月还是照旧给家里打一万块钱,蒋玉柔可不想等两人结婚了之后,闻经年舍不得这笔钱就断了他们的重要经济来源。
毕竟就算是在宁海,一个普通上班族一个月又能挣多少钱。
“玉柔。”徐盛听不下去,“小战跟小闻既然选择走到一起,肯定是仔细考虑了,小战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你就别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了。”
“我这话哪里扫兴了!”蒋玉柔不高兴了,“我们就这两个女儿,我肯定要为她们打算的。”
说完,蒋玉柔也意识到自己话说的有些着急,于是忙笑着看闻经年,“做母亲的都这样,小闻你肯定也能理解,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过得好。”
闻经年点点头,“我理解。”
徐绽一点都不喜欢蒋玉柔这样的笑容。
精明、世故,带着目的。
徐绽知道蒋玉柔对闻经年“上班族”这个身份不满意,她的母亲哪里是担心闻经年照顾不好徐绽,只是觉得他不能经得起这个家的“拖累”。
才坐了半个小时不到,徐绽已经如坐针毡,想要离开。
这个家、家里的人还是和她十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自私爱算计,父亲唯唯诺诺。
她赌气十多年不回来,再出现的时候,即便他们对她再礼貌体贴,骨子里对她的的态度还是一点没变。
从她坐下的这一刻起,话题就是围绕着徐婉。
徐绽十几年不在家,蒋玉柔也没关心她一句,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或许都觉得她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又怎么会过得不好。
很多事情根本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改变,父母对她的不重视是,她的怨气也依旧。
但又不可能站起来就走,话题还是在继续。
“晚饭就在家里吃,”又过了一会儿,蒋玉柔站起身,“你们几个先聊,我去做饭。”
说着,蒋玉柔眉开眼笑看着徐绽,“知道你们要回来,妈妈特意去海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大龙虾,我听说宁海那边都爱吃海鲜,今晚就尝尝妈妈做的海鲜。”
闻经年看了一眼徐绽,徐绽很配合地笑着说:“好。”
“小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去陪你妈说说话吧,刚好我也跟小闻喝两杯。”徐盛说着,起身去拿酒。
“爸,闻经年他不喝酒。”徐绽说。
“少喝点,没事。”闻经年看向徐绽,“你去吧。”
“那我去厨房帮忙。”徐绽站起身。
“不能喝就不喝,”徐盛很好说话地摆摆手,“都是在自己家,小闻你不用客气。”
徐盛把白酒放到自己面前,端起热水壶要给闻经年添茶。
“叔叔,我自己来。”闻经年自然不可能让长辈帮他倒水,他接过水壶放在一边,先帮徐盛斟酒。
“不喝酒是好事啊。”徐盛看到闻经年行事得体,心里满意,说话也更畅快了,“我就是有个小瘾,喝的不多,但每天非得来两杯。”
“小酌怡情。”闻经年说。
“是啊!”徐盛哈哈一笑,自己抿了一口白酒,而后认真跟闻经年说:“小闻,你跟我们小战在一起,应该知道她脾气,她性子倔,你得多包容她。”
闻经年一顿,看向徐盛:“徐绽她很好。”
“小战,”蒋玉柔一边系围裙一边念叨,“虽然咱们是二婚,但总归也要找个能照顾你的,小闻这孩子长得是不错,就是你说普普通通上个班能赚多少钱,你前面那个至少”
“妈,”徐绽心情一下坠入谷底,“这件事您就不要管了,可以吗?”
蒋玉柔手上的动作一停,脸也沉了下来。
半晌,她才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看向徐绽:“小战,妈知道你因为当初让你辍学的事情不愿意,但这么多年你一趟都没回家,气也该消了吧。”
徐绽的心猛地一坠,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你是没读书,但是现在你看看,你比多少高学历的人都过得好不知道多少,小战你不在家是不知道,亲戚朋友提起你有多羡慕,都说你现在风光的不得了,随随便便拍个广告都能赚几十上百万。”
“小战,去拍戏这条路,你走对了。”蒋玉柔用力拽掉大葱的皮,“啪嗒”一声丢进垃圾桶。
徐绽看向蒋玉柔那双已经有些陌生的眼睛,心想,难道她要感谢父母送她去拍戏吗。
可他们眼中“随随便便的一支广告”,背后是她整个团队的心酸血泪。
“平心而论,爸妈真没帮过你什么,你从小就上进,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好,老师也说你聪明自觉,又乖巧上进,是个好苗子,以后不管干什么肯定都能干好。”
蒋玉柔一边洗菠菜一边絮絮叨叨,“老师说的真没错,你一去拍戏,就成功了,所有人都知道你了。”
“但是婉婉不一样,打从出生开始,她长得没你好,说话走路也没你早,你俩是双胞胎,往出去一抱,大家都夸你眼睛大、皮肤白又机灵,看到她,就开玩笑说咋双胞胎还能差别这么大,可别是抱错了。进了学校也是,一样的班级,一样听老师讲课,你成绩就是比婉婉好。她其实也不是没努力过,但总是被你压着,也难免失去信心,久而久之,心思自然就不在学习上了。”
徐绽站在原地,觉得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小时候那种孤独窒息的感觉卷土重来,她开始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有错。
“小战,那些东西对你不算什么的,没有玩具、成绩你都一样是你,你从小就乖巧,乖巧又坚强,跌倒了总能自己爬起来,但婉婉不一样。”
说到这里,蒋玉柔有些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中考那会儿,婉婉说她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自杀。”
蒋玉柔眼神带着无奈和乞求看向徐绽,“婉婉她也是我的孩子啊。”
徐绽眼睫微微颤抖一下,蒋玉柔是在说,她当初没告诉自己徐婉要自杀是在体贴自己吗。
“那我不是您的孩子吗?”
洋葱的辣味充斥在空气中,呛的人眼酸,徐绽轻轻吸了一下鼻子,问出了这句埋在她心里二十多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