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霜序
徐绽站在闻震的病床前, 看着闻经年帮他削苹果。
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闻父身体干瘪,眼神空洞, 笑起来的时候像是被人扯起嘴角、抽走灵魂。
见到她的时候, 闻父还一脸担忧看向闻经年, 用责怪的语气叮嘱他:“阿年你还小,不要谈恋爱。”
徐绽都不敢去看闻经年的表情。
她知道闻经年一直怨恨父亲, 否则也不会连三人家庭合照都要剪开。
但如今他没机会再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这些年来, 徐绽一直不肯回家, 也不断告诉自己,她靠自己就好,不用再在意那一家人。
可她不得不承认, 内心还是渴望来自亲生父母的一句抱歉。
如今她还有可能,可闻经年已经机会渺茫。
他只能与自己和解。
五点钟,护理人员送来清粥小菜,闻经年接过,说他来就好。
他用瓷勺舀起粥送到闻震嘴边, 又耐心帮他拭去唇角的污渍,动作不疾不徐,全程一言不发。
闻震很配合地一口一口吃着, 那碟小菜最后都见了底。
闻经年按铃,工作人员将餐盘收起端出去。他看了一眼时间,正准备跟徐绽说离开,闻震却突然开口。
他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 眼睛里空洞的笑透着说不出的慈祥, 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暖心。
“阿年, 你现在出息了,爸为你高兴。”
闻经年看了一眼徐绽,重新坐到窗前。
“你有话跟我说,是吗?”闻经年问闻震。
“需要我去外面等你吗?”徐绽指了指门外。
“不用。”闻经年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们很快就走。”
闻震脸上仍然是天真的笑,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阿年,你从小就懂事。”
“爸小时候啊,可没你这个条件,当时大家都穷,我家里尤其穷,原本你还有个叔叔的,后来活活饿死了。”
徐绽去看闻经年,可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闻震说话吐字不清楚,这是脑梗留下的后遗症,但他也不急,就跟讲故事似的慢慢说。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在一个建材店打工,有个开桑塔纳的老板路过,从车里面扔出来一双不要的皮鞋,我们几个工人拼了命去抢。”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一声,“爸当时没抢到,只能看着抢到的那个工友高兴地炫耀,他说那鞋是纯牛皮做的,没几百元绝对买不到。”
“什么都得靠抢,吃饭也是,”他笑呵呵地说,“就跟养猪场一拥而上的猪似的,要是去晚了,连剩菜都没有。”
“所以人总得有本事才行。”
“你妈哪儿都好,就是心软。”闻震说着摇了摇头,“她没吃过苦,不知道,有些苦还是早点吃才好。”
说到这里,一直神情轻松的闻震忽然嘴角抽了抽,陷入一丝沮丧。
最后他说:“她就是太倔。”
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天已经昏黑,郊区天空辽阔,远处有飞鸟掠过。
徐绽看向远处鸟羽般整洁的天空,紧紧握着闻经年的手,问他:“闻经年,你有没有觉得,听了你爸的话,没那么讨厌他了。”
“因为他的‘苦衷’?”
“他吃多了苦,怕你以后没法保护自己——”
“我从来没讨厌他。”闻经年走到副驾驶前为徐绽拉开车门,“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徐绽沉默了。
“他有他的方式,我也有我的。”闻经年俯身帮徐绽扣好安全带,看向徐绽的眼睛,“他瘫了,我的生活总不能为他停。”
她伸手握住闻经年修长的手,转而跟他十指紧扣。
闻经年眸光微动,徐绽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徐绽乘车喜欢开窗,傍晚的风灌进车子,远处夕阳霞光万丈。
车载音乐被风吹得时远时近,徐绽微微眯着眼睛。
“明天去一趟平林吧。”闻经年忽然说。
徐绽蹙眉看向他。
平林是她的老家,是她十三年不曾再踏足的地方。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那个城市,却又不受控制地在每个梦中都看见那座城的影子。
“我不去。”她轻轻拒绝,“你想出去玩,有更多其他选择。”
“我说了,”闻经年手按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我想了解你。”
“想和你结婚。”
“我跟秦复就算结婚前也没有回去那里,更没有邀请家人。”徐绽脱口而出。
她以为闻经年也能理解。
说完却又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按照闻经年的计划往“结婚”的方向倾斜。
“我不是他。”
闻经年有些烦躁。
在国外这些年,他一直过不去父亲这道坎,可看到那个在他童年颐指气使的父亲如今虚弱无力躺在病床上,絮絮叨叨说着那些从前的事,他突然就释怀了。
其实并不是原谅,只是决定往前走了。
他也不想再让徐绽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
“你总要回去。”
“闻经年你为什么要逼我?!”徐绽情绪有些激动。
——因为现在的你还是活在离开宁海那年。
被生活推着走十数载,可那颗心却还活在过去。
闻经年想起那晚在包厢外接电话的徐绽,她身体弓着,落寞垂下头。
几缕烟雾轻轻顺着空气往上飘。
那样的她像是一具空壳。
最后徐绽还是妥协了。
并不是向闻经年妥协,而是向她自己的心。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怕,怕自己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自信在再次回到平林的时候坍塌。
面对生她养她却又没给过她她所渴望的爱的父母,她怕自己一如既往地抬不起头。
那,如果有闻经年在身边的话,一切会好很多吧。
至少有他在。
不至于太过落魄。
平林没有机场,要在附近机场换乘高铁才能到。
是一早的飞机,徐绽定了闹钟,起床换上轻便的风衣牛仔裤,闻经年已经帮她买好了早餐。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那股熟悉的腥臭下水道气味扑面而来。
徐绽拉了拉口罩蹙着眉问闻经年:“你有没有闻到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闻经年看她一眼,“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
徐绽闭口不语,只是越往前走,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便越是浓烈。
直到坐上车才有所好转。
飞机航程一个半小时,徐绽闭着眼睛却完全没睡着,她忍不住看着云层下的山川河流,想象着平林如今的模样。
跟闻经年说好了,到平林第一天先不跟父母说她回来了,她想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从宁海到平林,换了一个城市仿佛换了一个季节。
如今的宁海虽是秋天,可道路两旁的植物仍旧郁郁葱葱,可平林却不同,出租车行驶在道路上,两旁的树叶早就泛黄掉落。
可明明是到处都是萧索的淡黄色,徐绽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她盯着窗外,十几年没回来,这个城市早就变得陌生。
或者说她本来对这里就不够熟悉。
读书的时候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没时间也没精力到处去玩,最熟悉的地方除了家附近,便是初中那一片了。
所以酒店也定在徐绽的初中边上。
车子开到附近的时候,她看到了“红果果”幼儿园的大门。
这是她初三班主任女儿当年就读的幼儿园,徐绽记得很清楚。
边上那家冷饮店居然还开在那里,她仔细看,没看到当年那个胖胖的老板娘。
现在是中午放学时间,这附近学校又多,出租车开的很慢。
“你以前就在这里读书吗?”闻经年问。
“嗯。”徐绽盯着路边的煎饼摊,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那边原本是个服装市场,现在好像拆了。”
出租车师傅听到徐绽的话哈哈一笑,“小姑娘你这是得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吧,这个大卖场几年前就拆掉咯。”
熟悉的乡音。
徐绽不禁心头一热。
“是吗?”她说。
可是没办法,下意识开口说出的还是普通话。
她根本不习惯对陌生人讲家乡话,即便知道这个陌生人来自她的家乡。
“是啊,后来说改成菜市场的,但拖了很久也没搞成,就这么着了最后。”
闻经年攥住徐绽的手轻轻握了握。
“东大街那里现在热闹,电影院都有好几个,你俩木事可以去那边逛逛,”师傅热情地介绍,“就是东西太贵,不划算。”
“好。”徐绽笑。
司机师傅很热情地和徐绽介绍着当地如今能去玩的地方,徐绽都是笑着回应,视线却从没从路旁的街道挪开。
闻经年瞥见她唇角的笑,明明是很开心。
下车之后,徐绽问闻经年:“我家这边的司机是不是很能讲。”
“我之前去过一次津门。”闻经年拎着行李箱走上酒店台阶。
“那边出租车司机好像更能讲,”徐绽弯起眼睛看向他,“都说和说相声一样。”
闻经年看着她的笑眼,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发自内心。
即便一直抗拒着不肯回来,到了之后还是下意识称这里为“我家”。
他们定了这附近最好的酒店,外面修的富丽堂皇,但走进去就能感觉到和星级酒店的差异——装潢家具都很气派,但就是不协调。
淡蓝色的玻璃鱼缸、木质屏风、大理石地板,墙上还挂着一幅山水画。
是金钱堆砌拼凑起来华丽,没有丝毫美感。
而且总带着一种萧条感。
可干净就够了。
徐绽心里没有一点怨言,她话比平时多许多,在电梯里还喋喋不休跟闻经年介绍。
“之前平林没这么漂亮的酒店的,我印象中学校附近好像就只有一个招待所。”徐绽看着电梯镜子里面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自己,“果然变化好大。”
她的眼睛都在笑。
闻经年提着两只行李箱站在她身旁,问:“回来开心吗?”
徐绽眼睛里的笑容戛然而止,警惕地看了一眼闻经年。
“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她抿唇侧过脸,“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回来。”
闻经年唇角微微勾起,没再说话。
真是口是心非的小豹子。
定的是酒店最好的房间,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香。
窗帘开着,白色的窗纱被风吹起。
徐绽疲惫地坐到床上,却忍不住又跑到窗边往下看。
这里是十八楼,几乎整个平林都在她目之所及的视线范围内。中午阳光有些刺眼,远处的人工湖波光粼粼。
闻经年却没闲下来,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酒精湿巾,对遥控器、开关、马桶以及各个可能会触碰的位置进行消毒。
转身看到这一幕的徐绽不满噘嘴:“我忘了,我们这种十八线小城市,卫生状况堪忧。”
闻经年将用过的酒精湿巾丢进垃圾桶,“别多想,这是我的习惯,到哪都一样。”
“”徐绽脸颊微红,她转身坐到阳台边上的圆形沙发上,“对哦,你有洁癖。”
“下午有什么打算?”闻经年走到徐绽身边坐到她的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膀。
旅途过后他身上的衬衫西裤仍然板板正正,微微有些蓬松的发被风吹动,狭长的眼睛含着碎光。
徐绽仰面,看得呼吸都急促几分。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懂他眼神中的情绪,可每次都总有心虚的感觉。
她不懂这种心虚从何而来。
“不打算带我逛逛你的家乡?”闻经年问。
徐绽白皙皮肤下面是大片的薄红,阳光照在她脸颊上,看得到肌肤表面细小的绒毛。
仿佛光洁泛红的水嫩蜜桃。
闻经年喉结微动,嗅到一阵自下而上而来的馨香。
“哦。”徐绽屏息片刻,看了一眼窗外,“可是这里很小,根本也没什么值得玩的地方,刚才出租车师傅的话你也听到了,说来说去就是几条商业街而已。”
“既然你不想出去,那就在这里也好。”闻经年微微弯唇,起身“唰”的一声将窗帘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