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盛丛眼里的光, 像是被瞬间抽离了氧气的微弱烛火一样,渐息渐灭。
是啊,她没有理由原谅他的。
他既然已经对她说了那种话, 就表示着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她。
哪怕,她其实并没有讲过任何嫌弃的话语来伤害他。
她善意地欺骗着他, 他小心地配合着。
可现如今隔在他们之间的那扇薄纱, 却被他亲手扯了下来。
这才得以看清,他们所有的过往,仿若镜花水月一场。
只有他一个人,置身于满是祥和其乐融融的幻象里。
清醒如同奔赴死亡,沉溺其中才是求生。
姜梦略垂着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揉着盛丛的头发,像是在抚弄春天里初生的嫩草一样。
她言语里对他半是安慰半是威胁道:“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 从来不懂得原谅别人。”
“我觉得原谅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词汇。”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 伤害到了他人, 就要承受同等的伤害或者说,代价。”
“似乎这样更符合, 人际关系里的能量守恒定律。”
盛丛一直都知道。
性子温柔的人,一旦折磨起人来。
是残忍又致命的。
因为在说出所有温柔的话语之前, 势必会先考虑到,要避开他人的诸多痛处。
几番酝酿后,才能讲出让他人感到舒适的话。
也就是说, 那些性情格外温柔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精准地捕捉到他人的痛点。
只是骨子里的教养和习性, 让他们不会挑拣着他人的痛处讲话。
可若是当温柔的人受到了欺负。
他们便能轻而易举地戳到别人的痛处。
哪里痛,就会戳哪里。
仍旧是细细柔柔的话语,轻慢至极的手法,却可以让人欲生欲死。
她是在折磨他。
他确定。
就好比并不急于对他宣告死刑,却又让他意识到丝毫没有生还的可能。
可她的一举一动,又让他无比迷恋。
这就使得盛丛生出一种侥幸心理。
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讲这样的话。
也会克制自己的敏感多疑。
只要她还愿意,留他在身边。
“我,不会再,讲那样的话了。你可以惩罚我,怎样都可以。只要,别,别——”
别离开我。
盛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最后那几个字。
姜梦对他引诱道:“别——什么?”
盛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挽留道:“别,不要我。”
姜梦目光微动。
她的手离开他那被她揉得凌乱的头发。
转而轻捧起他的脸,替他擦去脸上的泪。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勉强是当做给他的回应。
盛丛不懂得,她这一声轻“嗯”,是怎样的意思。
他想要问她。
却不忍心打破现在的特殊氛围。
后来,她从地上起身,轻轻握住他的手。
没有怎么用力,就将盛丛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拉着他往楼上卧室的方向走去。
盛丛跟在姜梦身后,欲言又止。
忐忑不安。
因为她并没有说,对他的惩罚是什么。
姜梦似乎察觉到盛丛的心思。
她对他说道:“我并没有原谅你,只是还没有想好怎么惩罚你。但如果你下次再那样,极端地胡乱揣测我的话,我一定会加倍惩罚你。”
其实姜梦并不是没有想好惩罚盛丛的方式。
她一直都觉得,只有当伤害别人,有所代价的时候。
才不会屡次再犯。
甚至于在看到他哭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对他小惩大诫。
她倒也并不会对他怎么样。
只是会讲一些,他可能没有听过的话。
未曾预料过的,极端又突兀的话,往往能给人带来明确清晰,记忆深刻的痛感。
类似于——
“或许是你习惯于互相猜忌的家庭氛围,所以才会觉得我是在陪你演戏。”
“我不是很擅长演戏,也没有人值得,我这样日复一日地伪装。”
“不过,大概无论我说什么,你总归是不信我的。”
……
只要她想,比这样还要过分的话,她还能讲上许多。
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痛点在哪里。
匮乏已久的亲情、不安的生长环境、阴沉黑暗的过往……
每一个单拎出来做谈资,都足以刺痛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从不在相差悬殊的人面前,讨论自己的日常。
因为她知道那种不经意间,被衬托出得天独厚的优越感,会让一些连正常生活都难以企及的人,感到阵痛连连。
显而易见,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他每一天,都活得很难过。
折磨一个千疮百孔的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撒盐就好。
但是在她看到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的时候,那些让他难过的话,被她通通抛之脑后。
她不能,再对他讲那么过分的话。
他已经知道错了,不会再讲那种,让她难过的话,就可以了。
没有必要,再让他的心理上受到折磨。
姜梦今晚并没有背对着盛丛睡觉。
像是在安抚他。
至少盛丛是这样想的。
她不用对他笑。
只要,这样,他就会自己安抚自己。
自己攻略自己。
姜梦其实不太能睡着。
她一直在想盛丛会那样想她的原因。
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也有诸多猜忌。
可那是因为他让她明显感觉到了威胁,所以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
而且,误会解开之后,她就没有再那样对他了。
盛丛变成这样,是什么原因呢?
除非,他喜欢她。
而她并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或者说,他自己觉得不配留在她身边,所以才会不相信她,能够接受和他生活在一起。
姜梦虽然一向不喜欢自作多情。
但是她决定要好好观察盛丛一阵。
盛丛是家人,所以在他身上耗费些时间,也没什么。
姜梦决定临睡前,再看盛丛一眼。
可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盛丛也没有睡。
他就那样看着她,甚至忘记了闭上眼睛装睡。
她对他问道:“怎么还不睡觉?”
他犹豫了一下道:“还不太困。”
她有意逗他:“你为什么还不困?”
“我,我也不知道。”
大部分的尬聊,都是很令人尴尬的情况。
却唯有一种特殊的对话处境,会让人感觉到兴奋之余又带些惊喜,惊喜过后又会十分不舍。
这取决于是否想要和对方聊下去。
姜梦和盛丛属于特殊的那种。
这就很像,和自己喜欢的人聊天的时候,明明已经没有话了,却还是要找些话来聊。
即便是知道对方在配合自己尬聊,却仍能从其中,窥探出几分迁就的爱意来。
可惜他们两个人,现在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情感。
一个是不敢,另一个也是不敢。
盛丛生怕姜梦不再讲话。
他想起她今天和盛意聊天的时候,讨论了一些跟古典音乐相关的东西。
他知道姜梦不用特意做功课,她小时候是学过一段时间美声的。
练习美声有年龄限制,但姜梦小时候因为天赋的关系,所以比其他的孩子要稍早一些,进阶也更快一些。
他记得柳钰当初还哭着闹着也要去姜梦在的地方学习,结果因为各种原因被退了回来。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边的老师说普通的孩子,过早地进行高难度练习,会对声带造成一定的损伤,建议先从基础的学起。
班里的同学们,虽然基本都会在学习之余,上各种各样的课。
他们平时也都会讨论那些东西。
有的人还是一起去学的。
可当时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姜梦会在课余时候都上些什么课。
柳展艺是因为无意中撞见安秋明送姜梦上课,所以才去打探出来的。
其实他在偷听到之后也很想去。
但是,他那个时候,连体面地活下来,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音乐天赋的。
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和她站到一起。
盛丛曾经很多次“路过”姜梦练习的地方。
不知道是那栋金色建筑的隔音太好,还是因为他只是远远地站在大门外面的缘故。
他听不到从里面传来的任何声音,也见不到她唱歌的样子。
可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对那栋金色的建筑,都十分有感情。
只要看一眼,一想到那是姜梦正在学习的地方,他就会觉得很,很温暖。
心跳也会突然加速,甚至会出现眩晕感。
那时候,他的年纪也不大,虽然比常人要早慧一些,可他仍旧不明白当时的悸动是什么。
她在令人心生神往的地方,哪怕他永远无法并肩和她站在一起。
可他只是待在门外,遥远地看一眼。
便已经觉得满足。
看似回忆了这样多,可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
盛丛就对姜梦寻找话题道:“我那天在书房睡觉的时候,看到了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
“嗯?哪天?”
“就是,被你赶出去睡的那天。”
姜梦终于反应过来,是哪一天了。
“有很多的房间,为什么要去书房睡呢?在那里的小床上睡觉,应该没有睡好吧。”
“我,不知道,当时就只想在那里睡。我睡得还可以。”
他骗了她。
其实是想多了解她一些,所以才会去她的书房。
然后就看到了一张,她在音乐殿堂上演唱的照片。
姜梦其实很少会在书房,摆放自己的照片。
书房里唯一的那张,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所以,她知道盛丛说的是哪一张。
她对他问道:“你觉得那张照片怎么样?”
盛丛一时语塞。
他本来是想通过那张照片,跟她聊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
没有想到,她会直接问他对那张照片的看法。
自然是很漂亮的。
优雅、高贵、神秘……
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她。
姜梦并没有立即听到盛丛的回答。
她不知道他是在犹豫,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
可就在盛丛想要回答的时候,姜梦突然轻轻柔柔地出声道:“照片里的我,像不像一个,油腻又做作的僵尸。”
盛丛心里蓦地一痛。
他虽然对音乐表演之类的一窍不通,但是他也能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甚至跟客观评价搭不上边,可以说是恶意满满。
姜梦怎么,怎么会这样问他?
她是怎么知道这种话的?
他心疼地想,是不是,有人在她那样小的年纪,就已经对她说了这种话?
才让她记到了现在。
姜梦的眼中有盛丛读不懂的情绪。
他慌乱无措地对她说道:“不是的,姜梦,一点都不像。真的,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盛丛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得体的话来安慰她。
他害怕自己的夸奖太虚无她不相信。
又害怕话语太平庸不足以抹去,那种话留给她的阴影。
他愈发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样可爱又漂亮的小女孩儿,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之前。只有你,是独特的那个。”
“就像,小精灵一样,很灵动。”
“真的,很,很好看。”
他努力回想着照片里的她,对她急切地分析道:“我,我虽然不懂舞台表演这些,但是你身上的那件小礼服,肩领上的那几簇黑色碎羽,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张扬,却很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
他尽量从很细节的地方来描述,这样不会让她觉得他只是在笼统的应付。
“眼神也很清澈,整体的仪态也很优雅。”
“我觉得你哪里都好。姜梦,你本来就是那种,从小就很耀眼的女孩子。”
所以,忘记那些恶意满满的话,好不好?
盛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过往。
他嫌弃自己那时候,没有任何资格守在她身边。
如果,如果他知道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演出。
他的财力或者天赋,只要有一种加持。
如果上天可以给他这种机会。
哪怕只有一次。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她一起去。
他会及时地捂住她的耳朵,不会让那种恶意的话语流进她的心里。
或者,只要他的信息再流通一点点,让他早点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
他一定会在当时就告诉她,完全不是那句话所描述的那样。
至少,不会让她记这样久。
可是,无论是哪一件,他当时都做不到。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表演的,不知道她当时所站的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连她什么时候,放弃她的爱好,他都不知道。
他只是后来有段时间,听柳展艺说安秋明没再送姜梦去那里学习了。
学校之外所有关于她的消息,他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姜梦默默观察着盛丛的反应。
他脸上这种类似的神情,她许多年前在哥哥那里,也见到过。
只是盛丛的情绪里似乎多了几分懊悔。
她伸出手擦去他眼角的泪,轻柔地抚摸着盛丛的脸说道:“你好爱哭呀。”
盛丛并不爱哭。
除非,忍不住。
他几乎没有因为自己的事情哭过。
他所有的情绪,都和她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丛丛:姜小梦从小就是很耀眼的人!
(但我爱你,和你是否耀眼,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