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蔺尧看着面前穿着气韵皆是不俗的女子, 心里一阵尴尬无奈之情滔天而来,更是止不住连连无声埋怨支使他过来打头阵的蔺泽。
面前的女子方才似乎又浮起一层怒气,但此刻见到是他后再度有些愣愣的, 没有发觉自己整个人还被蔺尧十分小心注意地揽在臂中, 保持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饶是如此, 乍一眼看过去,依旧显得二人十分亲密。
蔺尧趁着羊芷凝愣神的空档, 悄悄松开了手, 又微微后退半步,不欲惹得面前女子不喜。他心里虽然有些许尴尬,又忍不住地埋怨蔺泽,但到底多年来习惯了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态度对待女子,故而落到羊芷凝眼中,俊俏清秀的王爷仍旧在温和地望着她笑着。
羊芷凝也不是寻常人,到底是被当做家主养出来的女子。她虽然因为自己忽地被带到此处有些惊讶,但片刻后也慢慢调整好了心态, 望着眼前笑着的蔺尧, 内心十分不悦。
“王爷,恕民女无礼, 这儿是连阳侯府, 今夜又是虞侯独女的出嫁前夜。就算你是王爷,这般趁夜色而来,也太过轻浮了些。”
蔺尧温和的笑容裂在了脸上, 恨不得提刀就去桶蔺泽几下子。
他蔺尧平常虽有风流美名在外,但实际上却从未干过那些出格的事,大半夜登门入室更是想都没想过,故而虽然外人看着他喜好风花雪月, 却从未觉得他这个人是放荡公子。
如此的他,一朝美名俨然毁在了蔺泽手中。
蔺尧瞧着面前如花女子神情中明显可见的怒意,万年笑意吟吟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
“芷凝姑娘,请别误会,今日实有他人嘱托——”
“王爷切莫叫得这么亲密,我与王爷不过几面之缘,今日还是第一次说上话。”
蔺尧脸上温和的笑意已经全部消隐不见,一向还算得从容的他,在羊芷凝面前变得有些不知怎样解释为好。
羊芷凝揉着自己的胳膊,阴着脸睨了下蔺泽,心中更加不悦。
常听闻这宁王是个虽喜好风花雪月,但仍旧十分守礼的雅客,如今看来,不过都是传言罢了,一点都不真实!
若他是个守礼的,怎会半夜潜入侯府,还一下子揽着她乘月色从那头跃到此处!
蔺尧尴尬的无言以对,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平日里京城的姑娘们对他极为推崇,见到他时连羞赧都来不及,哪里会如羊芷凝这般。
他哑声许久,最后抬起手中玉柄折扇,虚虚指了下天空,干笑了两声,轻轻吐出一句。
“今夜,这月色挺不错的。”
羊芷凝到底心里知道对面这位是皇室人,说话不好太不留情面。只是她心里依旧气着,静默半晌后才略有些尖锐地回了一句。
“是啊,方才被王爷揽着做梁上君子时,便已经在空中好好赏看了一番了。”
蔺尧心中更加尴尬了。他从前遇到的都是娇滴滴的女子,还从没遇到过羊芷凝这般的姑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颇为头痛。
最后,他心一横,干脆直接把蔺泽给拱了出来。
“请羊姑娘别恼,今日实非我所愿,实在是我王兄想要过来与新嫁娘说说话,便非要抓着我过来打头阵。正巧羊姑娘也在此处,我只能设法将羊姑娘引出来,好给他们个方便。”
羊芷凝闻言,想起方才在屋檐下,瞧到坐在屋顶上的蔺尧确实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她也不是那等十分循规蹈矩的人,更何况虞幼宜的性子她知道,并不担心虞幼宜会有什么出格的事。于是思定后慢慢张口。
“既如此,那便罢了,我也不再过去叨扰她,明日还有再见的时候。宁王殿下请自便,小女就先行回府了。”
蔺尧自然也不想在新嫁娘的娘家多呆,连忙笑着出声。
“有羊姑娘这般体贴,这儿也无需我在这里望风了。既是羊姑娘要回府,不如我送羊姑娘一程。夜中了,姑娘家一个人回去到底不便。”
羊芷凝还没回话,蔺尧便已经上前一步,再次看似亲密,实则非常有分寸地揽住羊芷凝,双脚点地用力一跃而起,带着秀丽女子再次穿过柔亮月色。
如此好是好,可她一个大家姑娘,怎么可能是一个人过来的,侯府外面那些车夫家丁还在等着呢。
脚下腾空,夜风拂过鬓角的那一瞬间,羊芷凝惊慌之余,心中无言地想着。
琅玕阁。
虞幼宜端着手中的茶,有些愣愣地站在半开的小窗前,看着原本还在院中站着,却一瞬间转眼消失不见的羊芷凝,与镜台上落着的好几颗小石子。
她愣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
“芷凝?”她试着轻唤一声,回复她的是自轩窗外左侧伸出来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虞幼宜眼前一晃,瞧见半开的小轩窗被伸出的手轻轻合拢,随后,银纱外映着月光投下一轮颀长人影。
熟悉的声音响起。
“羊大姑娘应当与三弟在一起,如今大概已经被送回羊家了,幼宜无须担心。”
虞幼宜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脸上忽地有些不自在。她眼眸微光晃了晃,最后将手中茶盏放在桌案上,同样立于窗边。
“怎么今夜就过来了,明日不是还——”
她说到一半,竟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干脆便闭上了嘴。
一层窗纱之隔外,传来男子轻轻的笑声,虞幼宜大致能想象出蔺泽站在窗外垂眸而笑的模样。
“索性也是干等,不如过来与你说说话,这般想着,便过来了。”
虞幼宜慢慢平静下来,也是抿唇一笑。
“这番又压着蔺尧过来打头阵了?我刚才可是听见房顶上似乎有什么响动的。”
蔺泽忽地有些极其罕见的窘迫与不自在,平日里甚是冷清的王爷,此刻斜倚在小轩窗旁的青砖墙壁边,屋檐投下的阴影稍稍掩去了一些他脸上的一抹淡红。
“到底有些不合礼节,怕你心里不喜。”虞幼宜听见他声音变得有些轻轻的。
半晌过后,她笑了起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才特意在露面前把小窗关上的么。可是为难你这份细心了。”
蔺泽轻咳一声,“夜晚风凉,若是冷着了你如何是好。如此这般,能掩着些风。”
虞幼宜声音清亮亮的,让蔺泽心里一颤。
“是么,可如今,是夏夜呀。”
微暖的夜风吹动男子鬓发,虞幼宜瞧见投在小窗上的人影有些许轻微拂动。
又过了半晌,她听见蔺泽慢慢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如今是夏夜,难怪夜里还有些热。”
这回是虞幼宜红了脸庞,再不开口。直到蔺泽笑着七拉八扯了好久,她才再度出声。
“你若再不回去,明儿白日里,宾客们瞧见新郎官眼下乌青乌青的,可要笑煞人了。”
蔺泽语气带笑,“既如此,你眼下也乌青着,岂不与我正好作对。”
虞幼宜笑吟吟地,“可我有却扇遮面,你有什么呀。”
蔺泽开怀笑了起来。
“过了明日,你就是庆王妃,以后就是我的夫人了。”蔺泽喟叹一声,有些感慨,又十分心满意足。“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
虞幼宜笑着嗔了一声,“哪儿来的登徒子,姑娘还没出嫁呢,就跑过来没遮掩地喊上夫人了。我定要去叫人来,把这登徒子给打出去。”
蔺泽笑意更深,“原来这家的姑娘竟这般狠心,舍得将未来夫君打伤?若是他伤了,明日谁来迎娶这里的娇姑娘呢?”
两人隔着窗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姑娘,羊姑娘,茶水可还余否,要不要奴婢传碟茶点过来?”外头响起白蔷的声音。
虞幼宜止住笑容,赶紧侧首开口道:“不必了,还有呢,我们说会儿话便散了。”
窗外蔺泽的笑意更浓,虞幼宜语毕后转过头来埋怨了他两句。
须臾后,蔺泽倚在屋外,抬头看着上首那轮银光耀眼的满月,轻轻出声。
“幼宜,明日会紧张吗?”
虞幼宜也慢慢止住了笑,刚好也如同蔺泽一般倚在里间内墙上,二人此刻只隔了一面墙。
“你呢,王爷会紧张吗?”
蔺泽静默片刻,轻轻一笑。
紧张这个字眼,他还从未正经体会过是什么意思。
从小,几乎是他有记忆开始,良太妃便日日督促着他如同外面的少年郎君一般发奋上进,甚至比那些大他好多轮的官学子还要更忙碌一些。
一开始倒还能忍受,但良太妃的野心越来越大,渐渐地对他也越发苛刻。到最后,每日里山一般的书卷课业,没完成前,便不能就寝,时常要挑灯苦读到深夜。
蔺尧或许曾经羡慕过他深得良太妃关爱,殊不知,他也曾经羡慕过无忧无虑,甚至还在摇篮中牙牙学语的幼弟。
要是他是蔺尧就好了,就不用这般受着良太妃山一样重的期望,终日埋头书卷中。
也正因如此,他自少年,甚至幼年起,才学就比一般同龄人,甚至比他还要年长的人更加出众,出众得耀眼夺目,无论什么难题在他面前,他都仍旧游刃有余。
根本就泛不起紧张这个情绪。
他人都盛赞他天资聪颖,但他真的不清楚到底真的如此,还是都来源于良太妃的严苛教育。即便是真的天资聪颖,或许也已经被良太妃硬逼的那些年埋没了下来。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是没有良太妃相逼,逼着他成为她满意的样子,那他原本的性格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原本会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蔺尧那种心细但活跃的性子,或许是长公主那般温和从容的性子,或许是皇兄那种开明包容的心性。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他自己,还是良太妃所出的完美皇二子蔺泽。
活得像个假人一样,连紧张这种世人最基本的情绪都不曾有。
直到知晓虞幼宜在侯府前落难的那一瞬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起这位京郊回来的大姑娘的。少年时,他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趣,但也没有太过挂心,所以知晓虞家与孟家缔结婚约,心里也没有太多波澜,最多只是顺带瞧了眼那孟流寒是个什么人物。
但自从虞幼宜回城后,他似乎便越来越容易被这个姑娘牵动心神。
侯府的奴仆来王府搬救兵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心跳慢了半秒,后背竟然忍不住冒出些冷汗。直到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应当就是“紧张”罢。
“当然紧张,你或许不知道,那日你府上人来传时,我几乎紧张得连冒冷汗。回想起来,自从那日在侯府前与你打了个照面后,我的心绪似乎就常常为你所牵动。”
蔺泽笑了一声,里间虽暗,但他仍能隐隐看出一轮女子轮廓。
“怎么会不紧张呢,明日,我可是要迎娶我心仪的女子,迎娶我最珍视的人。”
里间静默无比。
蔺泽看不见,靠在里间的虞幼宜,皓白的手背正掩在下半张脸前,一双潋滟眸子垂下,细密的长睫微颤,脸上明显的绯红之色盖过了她眸子中不好意思又十分惊讶的神情。
蔺泽说的这些,她大致也知晓。二人心意相通至今,彼此又都是十分心细的人,互相的情意自然是不说出口来也看得明白。
只是如今蔺泽一朝尽数吐露出来,仍旧让虞幼宜有些不知所措,更是如同真正的娇女般羞红了脸庞。
蔺泽笑着,听见虞幼宜半晌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也没有多作他想,蔺泽明白虞幼宜的性子,她与他一样,是那种或许嘴上说得不多,但会静静地将情意蕴在实际行动中的女子。
谁知却又听虞幼宜出了声,声音细细的,若不仔细听,十分容易被略了过去。
“我也是,一朝嫁与心悦的郎君,怎会半点紧张都无。”
蔺泽脸上静静笑着,月光越发明亮,似乎穿透银纱,照着同样静谧而笑,脸颊微红的虞幼宜。
“事到如今,就算你要反悔,我也是不允的了。”蔺泽笑着,忽地将小窗推开一条缝,一只手伸进来握住虞幼宜的手,好半天才缩了回来。
“和你说了一席话,如今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虞幼宜同样笑着,“还说隔着窗,如今便伸手进来了。好了,已经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若是明日没来精精神神地迎我,我可是不愿出门子的。”
蔺泽笑着应了声,随后嘱咐了虞幼宜几句,银纱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虞幼宜以为他已经走了,不欲惊扰白蔷等人,便自己躺在床榻上歇着。隐在窗外的蔺泽听见床幔沙沙声,等到屋内逐渐平静后,才悄悄离去。
虞幼宜躺在床榻上,不知为何,却没有寻常出嫁娘的不安与紧张,心中反倒安然无比。不过一小会儿后,她的意识便慢慢滑落于深处,平缓呼吸起来。
自前年至现在,似乎是因为大仇得报的缘故,她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再梦到从前的虞幼宜了。只是时不时回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却不会再那般深深入梦。
似乎才在床榻上合衣安寝了一会儿,她便听见镜台那边似乎传来些许细微动静。
虞幼宜慢慢睁开眼,瞧见一个淡杏色衣裳的女子坐在那里,指尖中拿着掉在桌案上的那几颗石子,似乎正在悄悄笑着,十分开心的模样。
虞幼宜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此处是琅玕阁,侯府中的年轻姑娘除却出嫁的虞静珠外便只剩她一个,怎么这里又有一位旁的年轻姑娘家在此处?
淡杏色衣裳的女子背对着她,叫她瞧不见这女子的真颜。只是她看见女子似乎十分熟稔地伸手探向镜台下的暗格,拿出虞幼宜搁置好的小木盒,又十分熟悉地咔哒一声便打开了略有些复杂的锁扣。
若是寻常的虞幼宜,早已经十分警觉。可现下的她,却丝毫不感觉紧张,反而觉得十分自然,想瞧瞧这女子要做什么。
镜台前的女子打开木盒后,先是拿起虞幼宜好生放好的那枚美玉腰佩,但只看了一眼就放在一旁。
她指尖一转,捻起原本在那枚佩子下的褪了色的纸蝴蝶,微微抬起,迎着月光看了好久,似乎十分怀念,又十分哀恸。
啪嗒,虞幼宜似乎看见整洁干净的桌案上,落了一滴温热的泪水。
女子仍旧拿着那纸蝴蝶,看了许久都不愿放下,最后才拢于掌中,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她又将一旁的佩子放回木盒中,又好生锁好,仍旧藏匿于原来的镜台暗格之下。
虞幼宜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看了许久,总觉得哪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她十分确定,这淡杏色衣裳的女子她应该是第一次见才是。
她静静看着,看见那女子又从镜台的小隔层中拿出那支玉兰簪子,细细摩挲了许久后,对着镜子比了比,最后似乎有些试探的模样,簪在了自己的发间。
玉兰簪子簪在她头上,立刻显得无比相得益彰。
是柳霜岚吗?
床榻上的虞幼宜看着,忽然全身上下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她终于明白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这个素昧相识的女子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穿着淡杏色衣裳的女子,指尖的弧度,窈窕的身形,甚至连低头时的叹息声,月光下的侧脸,都是无比的熟悉。
分明就是她平日里无数次在铜镜中看到过的模样。
虞幼宜不由自主地慢慢从榻上下来,站在远处,十分不确定要不要上前。
镜台前的女子似乎听见了动静,她立刻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这才笑着转过身来。
虞幼宜说不出一字一句,她看见对面的女子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这女子的眉眼间微蹙,似乎时常噙着一抹哀愁。而双眼中也柔和温雅的过分,几乎有些怯弱可怜的感觉。
不似她这般从容不迫。
“你醒啦。”她听见面前柔和无比的女子笑着轻吐出声,就连说话间,也带着试探与小心,仿佛一向都是这般与人来往的。
“你是虞幼宜?”她听见自己慢慢开口。
淡杏色衣裳的女子微蹙的眉头显得更加细弱,随即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身着一身雪白中衣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罢。”
虞幼宜有些怔怔地,随即心里冒起了些许不确定与心虚。
即便是她替从前的虞幼宜报了大仇,可这副身子,这间院子,都是从前的虞幼宜的东西。她不过是因缘际会,附着于虞幼宜身上重来一遭的幽魂罢了。
如今,她要与庆王成婚了,若是这般看来,这庆王妃的位子,原本也应该是——
“切莫如此想。”
面前的女子仿佛能看穿虞幼宜心绪一般,再度笑着开了口。这次的笑容很是绚烂,让她看到了些幼年活泼可爱的虞家长女的影子。
“我是我,你是你,我早已是一缕幽魂,那个死在国公府的我,才是我自己。今世的我,也已经因伤寒于京郊殒命,自那之后的一切,都是缘起于你,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如今这一切,怎会与我有联系呢?”
对面的女子似乎十分高兴,眉眼间连怯弱之气都散了些,越发有少时活泼的模样。
虞幼宜轻舒一口气,似乎仍有些放不下心。她慢慢坐下来,定定看着对面与自己恍若双生胎一般的女子。
“孟流寒的事,你怪我吗?你似乎,是心仪于他的罢?”
淡杏色的女子再度笑了起来,十分开朗欢快,就如同与她是正在相谈的闺阁好友一般。
“可是睡糊涂啦,这是你的人生,自然是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蔺泽才是与你两心相悦之人,孟流寒如何,并不归咎你,切勿因此动摇呀。”
虞幼宜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忍。
女子慢慢摇了摇头。
“不要垂怜前尘往事,去留恋面前之人。”
她看见女子天真无邪地笑着,似乎与她越多说一句话,女子眉眼间的怯弱便越少一分。如今她眼前的,俨然就是最初活泼开朗的虞家长女。
片刻静默。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我还要谢谢你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女子扑哧一笑。
“你觉得,上天让你重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呢?”
虞幼宜想了想,严谨地答话。
“想必是为了替你报得大仇,再让我体会下从未有过的人生罢?”
女子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点,其实,是因为我们是互补之人。”
虞幼宜一愣,听见她再度开口。
“我性子懦弱,你性子从容。我太过软弱,你却十分坚韧。我有过男女之情,却从未体会过祥和亲情。你没有挚爱,却有我想要的安稳人生。”
虞幼宜先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慢慢地明白,面前的女子曾经失去过孩子,她恐怕很羡慕虽然不得恋心,但却安稳度日到晚年,子孙满堂,和意融融的日子。
“我觉得,上天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成就了如今的你,圆满了过去的我。”
面前的女子开心地张口,慢慢抚慰了虞幼宜的内心,让她渐渐释然下来。
“你明日就要出嫁了,出了这侯府,从此以后便是一番新的天地。因我的事,麻烦你良多,我想趁着你出嫁前日,与你见一面,亲自向你道个谢。”
女子收回笑意,神情郑重地起身,行了一个大礼。
“我一直不得解脱,如今,终于可以放开因果,投入轮回了。”
虞幼宜看着这抹杏色倩影,忍不住开口。
“你会觉得遗憾吗?”
杏色女子抬眼一笑,眼里蕴着最纯真无比的开朗喜悦之色。
“遗憾?自然会有遗憾,可谁的人生是圆满无缺毫无遗憾的呢?就连你,那般宁和圆满的人生,不是也曾有过遗憾吗?”
虞幼宜一怔,想起自己前世弥留时,曾虚无缥缈地想过,下一遭行走人世,何不寻得一位命定之人,再次携手一生。
淡杏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起,已经变淡许多。
虞幼宜回神,不知为何有些不舍,又觉得不应该打扰她离去,于是便静静地站于原处,十分庄重地看着面前女子慢慢淡去的身影,心中无比用心地发愿。
愿那个怯弱的女孩子,来世能够如同幼时那般,开朗无邪地再度露出笑容。
女子亦是不舍地望着她,慢慢启唇出声,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一直以来,谢谢你,梅”
女子嗓音已经全然消弭无声,只能从张合的双唇中看到她还在依稀说着什么。最终,月色下泛起一抹淡淡光芒,吹拂起春日一般柔和的风,又渐渐归于平常。
虞幼宜一直与女子互相笑着相视,直到女子完全消隐后,她仍旧静静坐在对面,直至天际渐白。
忽地——
“姑娘,是时候了,咱们收拾着罢。”
一阵轻柔女声传来,虞幼宜慢慢睁开尚有些睡意的双眼,看见白蔷正喜笑颜开地探头望着她。
她一怔,夜里的那一番,竟然是梦么?
白蔷看到虞幼宜苦笑一声,随即扶着她慢慢起来。虞幼宜在床榻边坐了好一会儿,心思才慢慢清明下来。
是了,想是今日是她的大日子,所以才做了这般的梦。
虞幼宜抬眸,瞧见天色虽然仍暗,但天际已经微微见白,如同梦里那般。
“替我更衣洗漱罢。”她张口,白蔷笑着应下,扶着她往镜台这边走。
谁知镜台前,湘竹和英香已经站在那里,两人正低头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白蔷笑道,“你们干嘛呢,姑娘要梳洗了,还堵在此处作甚。”
英香笑了笑,拍了拍湘竹,湘竹十分惊异地回头,指着镜台桌案开口。
“姑娘你看,好生奇怪!这杏花原是春日才开,如今都快夏末了,咱们府里的杏树早就谢了花结叶子了,怎么还会有这个?”
英香也忍不住稀罕地感慨了几声,两人旋开身子,让出镜台,虞幼宜才瞧见上头的情形。
镜台桌案上,俨然落着好些落花。她一愣,慢慢地走过去,指尖捻起仍带着夜露的花朵,反复看了几眼。
这淡淡颜色,确是杏花无疑。
湘竹忍不住继续惊呼奇景,还出去与外面的小丫鬟们交流一番。小丫鬟们在院外纷纷簇拥在窗下,稀罕地打量着。
“呀,真的是杏花,瞧着还是新鲜的,想是飘落在这儿的呢。”
“这可真是奇了,如今时节怎还会有杏花。杏寓幸,幸福圆满,大姑娘又是今日出嫁,这可是个大大的好兆头呢!”
虞幼宜怔怔地看着轻捻于指尖中的杏花,好半晌没出声。
杏花,春日绽放,时常被拿来比作成年轻女子。
她眼前浮现出那个淡杏色衣衫的姑娘。
有杏成梅,有幸成梅,有幸成媒。
白蔷回神,瞧见虞幼宜脸上带着略带留念,又释然无比的展颜一笑。那双潋滟双眸越发动人,其中仿佛还噙着不知为何而起,但十分安定的柔和神情。
“原来不是梦啊”
白蔷觉得自己恍惚听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把这些杏花收进我平日戴的那个荷包里。”虞幼宜眼睫弯弯,白蔷回神,应了一声后即刻去办。
虞幼宜站在窗前,望着远方。
今日,便是她的大喜之日,从这里开始,又是另一番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的时候应该会写一写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