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乱
貂不恶莫名感到心头一紧,他凑上窗边,俯视寨口的情况,只见几百人的官兵骑队一齐涌入山寨的校场,顿时,马蹄声如雷响,县衙的旗帜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领兵为首那人,骑着一匹通体纯黑的战马,修长的身姿,穿着一袭纹样罕见的黛蓝色官服,高簪起的墨色长发被风吹得扬起,然而,那人的面庞上,却是戴着一张鬼面獠牙的面具,让人无从看见他的模样。
那鬼面武官伸手搭上腰间的剑柄,他手中的长剑出鞘,凛寒的银光一闪,转瞬间,鲜血飞散。
那人朗声,覆道:“凡有抗命者就地正法,杀无赦。”
反抗暴起的邪徒众之间,被他一剑撕开了一道突破口,邪徒群涌而起,而那人骑着战马疾奔其中,剑锋无情,一袭深蓝的锦衣,很快地被腥红的血液喷溅得发黑。
短暂的时间内,县衙的官兵已经与匪人邪徒交战成一片。
有雷漠暗中交涉招安,山匪实则是投降的居多,邪徒等人却被这出突如其来的官兵剿匪,狠狠地杀个措手不及。
鬼面武官身后的策旗使,手中持着一面镶黑边的军旗,其上蟠踞着阴阳走兽,底为日月纹,直到抵达校场中央后,策旗使便将黑旗竖立在原地守着。
三个寨门全被官兵堵得严实,寨门的方位也各自竖立着镶黑边的走兽旗。
貂不恶早在方才目睹那鬼面武官的剑锋血染时,仅一瞬间,便在心里否定自己一时的想法,这是个他不曾见过的人,不可能会是他认识的那个姜公子,然而,他那一双碧翠的瞳眸,却是莫名地离不开那人的身影。
雷漠道:“好!探马蓝旗已出,状况和本公子预想得差不多。”
只见校场上先锋探查的斥候,已打起蓝旗与主兵队会合,貂不恶忽然想到:“官爷可晓得邪徒会将掳来的人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邪徒修炼邪法时,吸魂、饮血、献祭之需。
“在地牢!本公子在这儿鬼混多时,总算是将整个山寨摸透,又费尽心机才把地图传回去,便是为求人命万无一失。”雷漠仍是对貂不恶的来历颇感兴趣,随口又打探道:“倒是,这位少侠…似乎对邪人颇为了解?”
“此前曾与邪人交手过,略知一二罢了。”方才远远看见的那鬼面武官,尚在貂不恶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有些走神。
蓦地,貂不恶一回头,竟发现廊道上漫起了滚滚浓烟,他走到门边看了两眼,外头走廊的尽头不知何时起,窜起了火焰,他疑惑地问道:“官爷,这一把熊熊烈火也是计谋之中么?”
“那自然是!本公子简直神机妙算……操操操,什么火?!不对了!……绝对不是不是,本公子可还在这儿!”雷漠猛地将视线从校场转回来,一脸惊愕道。
“……。”岑尚寒靠着墙边,一语不发,脸色苍白得简直是要站着归西。
一旁皇甫丞天倒也是沉默得诡异,从刚才起就神色有些凝重,眼见走水了,他反射性就扛起岑尚寒,道:“……那咱们得赶紧逃命是不?”
“是是是!咱们自立自强,走为上策!随本公子走!”雷漠瞇起细眸,率先奔走在前,眼下出现这一变数,接下来的路线已经不在他准备的范围内。
貂不恶一看他神色,心里多半也猜得出来情况,他紧跟在雷漠一侧,怕是一路上不会太好过了。
“老八,一直盯着我做甚?不就是喝个甘草汁么?大惊小怪……”貂不恶回头瞥了皇甫丞天一眼,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我们是不是走歪路了?你老实说,当真是向着西北么?”
闻言,皇甫丞天似是放心多了,扯皮道:“又怎么了?岑兄啥都没嫌过,一路就你毛病多!”
“说什么呢,还不都是多亏有我这么贴心!”貂不恶笑了笑,又道:“岑兄,撑住!一会儿给你找个好大夫!”虽是这般说了,可他心里也没谱,现在这情况上哪里去找大夫?!可若方才那人……
岑尚寒的身子正处于虚弱状态,眼下被皇甫丞天扛了一路,整个人被摇晃得想吐,他孱弱地道:“好、好啊……就是要上西天了,听好弟弟说上这么一句,我…听了……也宽慰……”
校场上,随着探马蓝旗来报,能够确保被掳的百姓,已被安全撤出。
那鬼面武官倏地抬手放出一只寻煞的小翠鸟,任凭它寻着邪煞之气飞向高空,随后他同一名副官紧跟在翠鸟之后,带着少数几人的精兵,脱离了县衙的官兵队,更加深入山寨的内部。
四人已经离走水的地方跑出一大段距离,然而,眼前浓烟仍是窜得相当快,走水的地方不只一处,浓烟袭卷着火焰的温度,迎面而来的风变得炽热──待貂不恶察觉异状时,他的身子早已发烫得异常,难受得不得了。
雷漠的箭支所剩无几,皇甫丞天在左,貂不恶在右,四人本是维持着阵形的平衡,一路顺利突破邪徒的包围,此时,貂不恶却毫无预警地只身一人快步上前。
被邪徒灌了一口的炼蛊水,此时早已随着气血沁入,躁动而影响了貂不恶的经脉,心脏的跳动异常地沉重,连同气息也紊乱了起来,他的瞳眸所映入的视线,仿佛蒙上一层黑纱……
转瞬间,貂不恶的身周乍然充斥起令人发寒的杀意。
雷漠猛地止住脚步,心中暗道不好,果真不是甘草汁……
他的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没有出声地,赶紧一抬手让皇甫丞天先别上前,眼下后方烈火蔓延而来,前方邪徒挡道……中间竟还添了个…恐怕是敌我不分的。
貂不恶的身法灵动如疾风,转动手腕,银刃上的血液奔腾,长刀的招式幻变莫测,与方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敌者的鲜血溅上了翠玉般的瞳眸,而后自眼眶流淌而下,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长刀似是泛着泣音,一刀挥过他心中的孤寂,刀风凛冽地在邪徒之中撕开一道口。
貂不恶的眸中已别无他物,见他人如见己心。
眼前的敌手,仿佛一个个都是那想要杀了自己的自己,而他唯有破除自身的杀心,方能存活。
他曾在那穷奇窟中,度过无数个心如刀割的日夜,不断地与自己自相残杀,似个鬼魂留恋地徘徊人间,只因他心上有一念想,将他撕成了一人两半。
那让名为貂不恶的鬼魂,与人间相连而不愿离去的那一缕相思意,便是因有一个首领大人,占据了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一点心尖。
不会的,首领大人一定还活着……
否则……我是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貂不恶就是想杀了自己,他恨自己,可他又必须活着,否则首领大人是为了什么才……他不能毁灭这离别与付出背后的意义──首领大人是希望小饿鬼可以活下去。
他心里一向不喜欢用死字来对那时的离别下定论,他没有凭据是生是死,所以他还留有个念想,好让自己可以活下去。
杀心不论向外向内,若是单纯或许还能轻易抹灭,可越是复杂、越是深沉,便越是无解。
他只能在心中,一次次的将自己撕成两半,而后随苍天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之于这天地,他是个渺小的蝼蚁。
贪一生,或贪一死。
或许都微不足道。
。
一阵奔走而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传来,而后,数面镶黑走兽旗映入众人的视野,黑旗巡狩已然深入山寨内部,旗帜被烈焰逆卷的风火吹得飞扬。
一名被炼骨水乱了心魔的黑衣少年,神识恍惚地站立在走道中央。
此一端的邪徒已是被貂不恶扫荡得陷入一片寂静,精锐兵队方从血肉乱战的另一端杀出重围,为首的鬼面武官向下一挥剑尖,刃上沾染的鲜血无声地落到地面。
见状,鬼面武官轻声道:“全都退下。”
──为蛊乱心者,神识不清,敌我不分。
──侵蚀不久者,方能医治,速战速决。
两者狭路相逢,刀剑攻势猛烈地相击而过,一瞬间,迸散出转瞬消散的火花。
那鬼面武官的剑法坚实稳固,然而,忽地剑锋一转,剑势转而似是游龙,先是神速地正面挡下貂不恶两刀,随后剑锋一个下压,剑刃与长刀相抵着一闪滑入貂不恶的怀中……
貂不恶的长刀更是快上一分。
银光一闪,长刀毫不留情地,往来人微乎其微的一丝破绽斩下,一剎那,鬼面武官的侧腹流淌出赤红的血液,然而,银刃却仿佛冻结似地僵在那里,未再前进半分。
──鬼面武官借这近身的一剑,划破自己的掌心,一伸手粗暴地扯开貂不恶的衣襟领口,一声不吭就将掌心紧贴着貂不恶将鲜血抹上。
貂不恶直到心口传来炽热的温度,才一瞬间恢复神智。
他低下头,只见自己手中的长刀沾上了鬼面武官的鲜血,刀刃的攻势尚凝滞在方才的一剎那。
鬼面武官只是轻手推开砍入侧腹的刀刃,向一旁问道:“炼蛊水喝下多久了?”
雷漠立马回道:“不久、不久,幸好你们来得快。”
那鬼面武官又道:“……雷少,伤患往西寨门外送去,直往主帐无妨。”
近在身侧的距离,貂不恶一听见那人的嗓音甚是熟悉,他身子一僵,望着手中刀刃上的鲜血,他脑海一片空白。
忽地,地面上浅浅的血漥里,爬出了数道宛如黑影的模糊物体。
黑旗巡狩已将数面镶黑走兽旗,位列东西南北四方布阵。
一名副官正在将地面的阵法以血筑成,鬼面武官踏入于阵法中央,貂不恶正想自己也应当同其他人退离时,手腕却忽然被那人轻轻地抓住,只听那人道:
“留在这儿,别离开我……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