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岁(2)
王头儿和崔叔老了,守不得岁,吃过饭后在院里的麻秸秆上踩了一圈就回去睡下。穿着簇新衣裳的罗瑞和罗三金一人搬条板凳坐在门口,抬头看着红灯笼外飘过的小飞虫。
“今晚你不能睡觉。”罗瑞开口。
“你陪我。”
“好。”
罗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糖,递给罗三金:“再吃一包,以后不能吃了,会把牙吃坏。”
“好,”罗三金拆了包,拿出一块丢进嘴里,“那我今晚多吃点,这样就不会困了。”
“吃吧,活着太苦,吃点甜的也好。”
“以后也这么苦吗?”
罗瑞沉默片刻:“总是如此。”
“那不听你的了,我还是多吃点糖吧。”
“一天一块,”罗瑞叹口气,却还是不允许,“少吃糖,多念书,过完年我就去给你买四书五经笔墨纸砚。”
这次,罗三金没反驳,四书五经对他来说十分熟悉,以前在书房天天师傅念,师傅念完自己念,耳朵嘴皮都快起茧子。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过了半晌,罗三金才道:“你真的会唱戏啊?”
“嗯啊。”罗瑞随口应着。
“那你给我唱一段呗。”
“你要听哪段。”
“随便,你看这时候唱什么合适。”
“以前看戏时候你都坐不住,总是把玩手里的玉如意,现在又闹着听。”
“以前看戏,只盯着玉如意和漂亮的婢女。”
“你就跟我不一样,我只盯着你们周围的每个人,”罗瑞笑笑,“以后不能再提过去的事了,说多了就露马脚。”
“好,那你赶紧唱一段。”
现在是除夕夜,一年中最喜庆的时候;现在是战乱时刻,朝廷最头痛的时候。罗瑞想了想,开口:“张良为国心用碎,变卖田产救垂危,张巡杀妻与奴婢,激动三军震雄威。我朝中皇亲大臣多亲贵,一个个良心变死灰……”
唱的却是老生的段子,罗瑞声音醇厚,唱戏时低沉嘶哑,感情充沛。罗三金听得眼圈发红,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身后听得轮子转动的声音,二人齐齐向内院看去,是一晚上没见面的楚聆月。他端坐在轮子上,一身棉袍还裹着披风,见二人看着他,他抬起放在轮子上的手拍了拍:“嗯,这小生唱得不错。”
罗瑞听出楚聆月的嘲讽之意,他笑笑也不反驳:“多谢庄主夸奖。”
楚聆月似乎是饶有兴味:“要不你再唱一个?”
“好啊,”罗瑞也被勾起了兴致,又开口,“丞相委用恩非小,屈为鼓吏怎敢辞劳?出得帐来微微笑,孔大夫做事也不高。明知曹操眼孔小,沙滩无水怎藏蛟。”
楚聆月笑笑,但他不会唱戏,就回答:“老夫兴兵谁敢挡,赫赫威名天下扬。论机谋赛过姜吕望,岂容无知小儿郎。千错万错先生错,话不投机半句多。”
罗瑞又唱道:“丞相息怒且请坐,披星戴月奔江河。顺说刘表若不妥,愿死他乡作鬼魔。”
楚聆月道:“这老生唱的比小生强,挂上胡子在台上准能红。罗三金,你记性不行啊,连亲爹的行当都能记错,将来怎么念书考举人?又或者记错是有别的原因?”
楚聆月嘴角一勾,罗三金出了一身冷汗。
罗瑞不动声色地拍拍罗三金肩膀:“怎么,又把我记成小生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爹唱老生的,你看我这么丑,只能脸上挂胡子,怎么配涂脂抹粉?”
说他从罗三金手里拿了块糖:“你明天不许吃了,我看你就是吃糖吃多,什么都记不住了,过完年好好念书。”
“爹……”罗三金皱起脸。
楚聆月微笑着看他们说闹,心说这可真是有意思。
父子俩争执半晌,最后以罗瑞的退让告终,把糖块还给罗三金,但罗三金也不算全然胜利,他正月初六就要念书了,比原先约定的提前了四天。
三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罗三金不习惯这样的新年,罗瑞和楚聆月反倒是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尴尬。
“你们从关中来,关中是都城所在,帝王之地,难道也不太平?”楚聆月开口,“我久居江南,对北方局势不了解。”
罗瑞道:“陛下皇恩浩荡,奈何有反贼作乱,河东、西北、北境,异姓王和节度使皆重兵在握。”
“所以你们逃难来了江南?这一千多里中,难道没有你们落脚之处?”
“江南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带着孩子,想不出更好的去处。”
“你们逃难多久了?”
“六个月,从夏天时候离开关中丹川。”此后一路山高水远,风雨兼程。
这理由比较充分,挑刺如楚聆月也觉得没问题。远处响起爆竹,明亮的烟火腾空绽放于夜空,三人抬头看,漆黑的瞳孔也变得明亮起来。
“太平盛世啊……”楚聆月讽刺地笑道。
他使唤罗瑞:“罗瑞,推我进内院。你们继续守岁吧,不过明天要早起,可能有贵客上门。”
这话极其怪异,上门就算了,为什么还是可能,没递拜帖?而且,碎璧山庄没落多年,居然还有贵客上门?罗瑞没问,只拉着罗三金站起身,然后自己推着楚聆月进内院。因为楚聆月残疾的关系,碎璧山庄大多数的台阶都被改造为坡道,方便楚聆月推着轮椅进出,他很少让下人触碰他的轮椅,基本都是他自己推,但今天他喝了点酒,觉得全身发热无力,就让罗瑞帮他。
内院布置得十分雅致,汉白玉的石桌石凳,合抱粗的银杏树下扎着双人秋千,对面立着一人高的花架子,墙上生长着如瀑布一般茂密的枫藤。
“停下,你回去吧。明天有贵客来访,你们父子跟平常一样挑水看门、打扫庭院就行,不用刻意躲藏,也不要出来见礼。”
“是,庄主您好好休息。”罗瑞说完掉头就走,罗三金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楚聆月回头,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很长。
第二天一早,庄子外浩浩荡荡停了十几辆马车。第一辆马车上的间金饰银螭绣带和金银丝制成的响铃展示着车里人的身份,能用这种马车装饰的,显然是高品阶的官员。两边还跟着两百人的队伍,个个都人高马大,身躯挺拔犹如铁塔,笔直□□,表情严肃。
第一辆马车车门打开,下人把车凳摆上,里面走下一个看上去可能还没二十岁的秀丽青年。他跳下马车后,先是在四周扫视一圈,随后毕恭毕敬地向车里伸手,搀扶着后面的人走下车凳。
这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净,身着华丽的锦绣衣袍,冠带整齐,帽顶上有玉珠,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服饰,他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只见他拽着前面那秀丽青年的手:“你过分小心了。”
“主子在前,我多小心也不过分。”秀丽青年躬身回答。
罗瑞默不作声地顺着墙蹲下身,心道好险,幸好他没有在房顶上探查,不然一定会暴露。因为那二十出头的秀丽青年名叫王子羽,江南节度使王砾麾下最高明的刺客,鲜少有人知道和认识他,但罗瑞算一个。多亏王子羽等人的过分小心,王砾才能在诸多被刺之时化险为夷。
隔着又窄又薄的一道门,罗瑞听见轮椅转动时候发出的“吱嘎”声,楚聆月的声音随即传来:“王大人,草民双腿不便,有失远迎,望能见谅。”
王砾似乎是碎璧山庄的常客,点点头就往里走,熟门熟路的。王子羽跟在他后面,冷冰冰瞧了楚聆月一眼。楚聆月不以为意,还笑着瞥了回去。
罗瑞皱眉,王砾来碎璧山庄做什么,且不说碎璧山庄早就破败,在江湖上的地位大不如前,而且就算是碎璧山庄仍如当年,王砾也大可以请楚聆月到他府上去,完全不必降尊纡贵来这里。看来是碎璧山庄里有秘密或者宝贝,又或者是楚聆月身怀绝技,让王砾不惜三顾茅庐。
袖口被摇晃,罗瑞低头,是罗三金拽着他:“我想去听。”
罗瑞摇头:“你不能去,太危险了。你还记得节度使王砾吗?他们中间有人认识你。”
罗三金又道:“咱们不是易容了吗?”
“易容能骗过人,但体态动作骗不了。你给我好好在门房待着,我去挑水。”
听罗瑞的一准没错,罗三金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只得作罢。
外院正厅周围站满王砾的人,罗瑞挑着水桶顺回廊转向后院,水井就在他眼前,他双手撑在井口,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推他一把,他一定会头朝下掉进去。
身后有人伸出双手,一把把他拉回来。罗瑞站直身体回头看去,正是王子羽。
“小心。”王子羽似笑非笑。
罗瑞躬身:“多谢大人。”
“新来的杂役?”
“是。”
“从哪来?”
“关中丹川。”
“去年就听关中乱了,逃难者不计其数,但少有像你这般一路来到江南的。”
“这话我们庄主也问过,江南人杰地灵,来这里毫不稀奇。”
“不打算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才是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