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门房(2)
梳洗完毕,年轻人推着轮椅转到书房,在书桌前拿起笔准备写一张诊单:“这对父子什么伤什么病?”
王头儿回答:“小的还好,大的是冻伤和刀伤。说是逃难的时候遇见强盗了。”
“刀?”年轻人抬头。
“小的确实是这么说的。”
“除了金疮药,还用了什么?”
“还用了冻疮膏。”
“也是我师父调的,既然用了师父给我的金疮药和冻疮膏,就一百五十两好了……”年轻人大笔一挥唰唰写就,写完后把墨还未干的诊单递给王头儿,示意王头儿交给那父子俩。
王头儿沾了一手墨水,又怕污了上面的字,只好两指掐着纸,为难地道:“庄主,这一百五十两,完玉城里的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两银子……”
年轻人认真地看着他:“完玉城里的寻常人家,也没我那么好的运气,隔段日子就有人死在我庄子的墙根底下。”
下人说不过主子,王头儿立刻躬着身扭头就走。等过了两个时辰,他忙完手里的事务,穿过内院进外院准备看看那父子俩,没想到门房的门是开着的,小孩儿穿着不知道从哪拿来的旧棉袄和旧棉鞋,坐在炭盆旁边烤包谷,满屋都是烤物的香气,男子还在床上直挺挺躺着,姿势都没变一点。
见了王头儿,小孩儿连忙起身拱手:“您来了。”
“别客气,”王头儿伸手揉揉小孩儿的头发,又凑过去试探男子体温和查看他的伤口,“你爹还没醒啊……嗯,快了,他没发热,伤口也恢复得不错,你爹可是用的最好的药。”
“多谢。”小孩儿还是这句话。
“你们父子两个在老家做的什么营生?”王头儿给罗瑞掖好被角。
小孩儿停顿片刻:“我爹是个……伶人。”
“什么角儿?”
“小生。”
“你没学唱戏?”
“我爹让我认几个字,争取以后别唱戏了。”
“你几岁了?”
“十岁。”
“那你学戏也晚了,听你爹的话,好好认字吧,争取以后考状元。”
“是。”罗三金回答。心想如果以后还能有科举的话。
王头儿见罗瑞没醒,就没提诊金的事,安慰小孩儿几句就离开了。他去找崔叔,崔叔正在后院砍柴烧木炭,预备着晚上烧炕用。王头过去拿篮子装满木炭:“我去给庄主和那对父子熬药。庄主给他们开了药方,都是咱庄子里有的药材。”
崔叔爽快地答应:“成,晌午时候我做饭。”
“刚才听小孩儿说,他爹是个唱戏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做粗活。”
“都是下九流谁还不会做粗活啊,再不会,学两天也会了。我老啦,身子骨不灵,没法守夜了,如果这父子俩愿意,让他们做门房我看挺好,年轻力壮的,还能挑水浇地挡小偷儿,庄主总怕家里进来毛贼,其实进的可不少,昨天咱房梁底下晒的腊肉又少了一条。”
其实碎璧山庄早已破败,院墙坏了都没钱修,房屋漏雨透光更是常事,金银财宝字画古董更是一样没有,小偷来了就算掘地三尺估计也要空手而归,也就剩下腊肉有用了。可庄主还是很执着,生怕盗贼进自家半步。对此王头儿和崔叔毫无办法,只好时常在庄子里巡逻,顺道修理围墙和打扫庭院。
说来也怪异,十七年前,也就是庄主还是楚唯明的时候,碎璧山庄不说富可敌国,也是富甲一方。楚唯明死后,他把碎璧山庄绝大部分资产都留给梅郎官。梅郎官分文没动,只是替他守着,后来又尽数交给这双腿残疾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是个穷奢极欲之辈,继任庄主没几年就把家业败了个精光,起码江湖上流传的消息是这样。只是没人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其实百思不得其解的又何止王头儿和崔叔,除了对庄主忠心耿耿的他们,还有所有觊觎碎璧山庄昔年巨额财富的人也都思索过这个问题。
热气熏蒸,寒气散去,身上的痛楚也好了不少,罗瑞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不会死了。一边的罗三金听得他呼吸节奏变化,连忙起身扑到床边:“你终于醒了啊!”
罗瑞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就是罗三金红如兔子的眼:“又哭了,多大了,还哭。”
“你可算醒了……”罗三金抬手给自己擦脸,“你睡了一天一夜呢。”
“别哭了,小心把脸冻了,是我不好,自己昏了,没来得及安顿好你,”罗瑞语带歉意,“以后不会再出现这问题了。”
罗三金摇着头,哭着说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罗瑞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也没听太明白,只知道说的是什么自己为了保护他险些冻死在雪地里、如果自己死了他可怎么办。
“再哭就成花猫了……”罗瑞笑起来。
他眼珠四转,仔细查看周边的环境,这是一间普通的门房,屋里摆设简单,床边放着一个褐色药箱。他勉强起身,把里面的瓶瓶罐罐都打开,用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银针戳了一遍。放下罐子后,他往外看,门外就是这家的大门,大门陈旧不堪,门上红漆掉了一半,裸露着带刺的木料。上方悬挂着两盏偌大的红灯笼,里面立着半尺高三寸粗的蜡烛。
“这是碎璧山庄?”
“是,”罗三金回答,“门房崔叔和管家王头儿救了咱们。”
碎璧山庄……庄主楚聆月,他好像是个有腿疾的人。
罗瑞笑了一下:“没想到咱们已经逃到江南来了。你命大福大,咱们居然真的在这冰天雪地里,没有丢了性命。”
罗三金钻进罗瑞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是你命大,不是我,如果我在你的处境里,我是没办法活下来的。”
“你就是我,你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还分什么你命大我命大的。”罗瑞躺回去,伸手拍拍罗三金的背。
罗三金只靠了一会儿就起来了,从炭盆上拿过热好的馒头和姜茶,递到罗瑞跟前悄悄说:“哦对,你应该饿了吧。来,我扶你起来。我用银镯子试过了,可以吃。”
不说还好,罗瑞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就着姜茶一口就咬掉半个馒头。这馒头里还有豆沙馅,甜丝丝的。罗三金给他拍背顺气:“碎璧山庄管家给了咱们一张单子,说要一百五十两诊金。”
罗瑞面不改色,继续咬馒头:“你跟他们说咱们没钱了吗?”
“说了,所以……”罗三金皱起脸,似乎也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管家问咱们要不要在这给他们做门房,看门、砍柴、挑水、防贼,一个月五两银子。”
“你觉得呢?”五两银子,是很多人家半年都挣不来的收入。
“还是听你的吧,我连五两银子能买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就说实话了,我现在确实走不远,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得找个暖和地方休养,等到明年开春再说。”
言下之意就是认为留在碎璧山庄是个合适的选择。罗瑞同意,罗三金也点头说好,他其实比罗瑞更想有个安定的地方,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有了栖身之处,自然不想再行走于冰天雪地中。
吃完豆沙馒头,罗瑞又躺下了,他现在下床还有点费劲,就请罗三金去给庄子主人带句话,说等自己等下床了,就去拜谢他。
罗三金应声而去,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连内院的门都没进去,王头儿说庄主最不喜欢外人去找他,说谢意心领了就行,让咱好好当差。”
“那算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咱们就当好自己的门房吧。”
“嗯……”罗三金又问,“你的伤那么重吗,居然要一百五十两的诊金?”
罗瑞笑笑:“没有,只是这庄子讹人而已。”
经过再三确认,罗三金才放下心来,他往炭盆里又放了几块木炭,然后脱鞋上床,和罗瑞躺在一处。温暖席卷全身,让人的心都逐渐安定下来。罗三金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他终于暂时结束漂泊了,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搂着爹睡觉。
一片寂静中,罗瑞轻拍着罗三金后背哄他:“我说过的话,你尽可以相信。”
罗三金埋头在他肩窝,闷闷地回答:“我从来没有不信。”
五天以后,罗瑞终于能一瘸一拐地下床,其实比起冻伤,他身上的刀伤反而更严重些,尤其是大腿上那条将近一尺长的豁口,深可见骨,如果不是伤口被冻住,流血都能把他活活流死。王头儿每天过来给他换药,上好的金疮药撒下去,疼得罗瑞身上都冒汗。这药物确实效果极佳,现在伤口已经愈合生出新肉,是十分健康的粉嫩颜色。
罗三金扶着他在门口缓缓走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之色:“你已经好多了。”
“所以,安心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罗瑞一手拄着崔叔给他削的拐杖,一手揉揉罗三金的头发。
不远处王头儿和崔叔从内院走出,人还没过来笑声就先传进父子俩的耳朵:“这么重的伤居然五天就能下床了。”
“年轻小伙子就是壮实啊,可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以后这门房交给你,碎璧山庄能像水桶一样。”崔叔哈哈大笑。
王头儿缓缓点头:“这庄主给的金疮药就是好。”
崔叔说:“是啊,洒在伤口上都嘶嘶的响。”
听着他们的话,罗瑞觉得自己的伤口又痛起来,但脸上还是笑着,他微微躬身:“多谢二位对我们的照顾,罗瑞在此谢过。”
“嗯,好好当差就行。”王头儿回答。
“我一定好好当差,毕竟一个月能挣五两呢,自然要感谢庄主的大恩大德。”
王头儿心想这下九流市侩的嘴脸。
崔叔张罗起来:“这大冷天的,进屋进屋。”
四个人进了门房围着炭盆坐下来。罗瑞把拐杖放在脚边,伸手烤火,面对王头儿的问题他回答:“关中不太平,西北又苦寒,我一个唱戏的实在无能,思来想去,只好带着孩子南下了。”
“那你知道是谁的军队在打仗吗?”王头儿问。
罗瑞摇头:“分不清,一进村都乱哄哄的,那战马把我邻居的腿都踩断了。”
还好没踩在脑袋上,王头儿和崔叔都面露唏嘘之色:“他们竟然如此凶暴。”
“嗯,”罗瑞把包谷放在炭盆边上,转头看向罗三金,“老百姓的命啊,贱。幸好我带着孩子逃出来了,还遇到你们愿意救我一命,只是我无一技之长,更无家财万贯,那我该怎么谢你们呢?”
王头儿回答:“这得我们庄主说了算,他让你怎么谢你就怎么谢。”
“好啊。”
于是王头儿和崔叔又絮叨起有关于庄主的事:“虽说一个月五两银子是不少,可这份差使不好当,咱们庄主脾气……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古怪,说庄主脾气好吧,不好,说差也不是多差。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庄主双腿残疾,脾气自然不似一般人那样温和宽容。”
楚聆月脾气差、想法怪、因为他不完整。
“是,”说着,罗瑞揉揉罗三金的头发,“听见没,好好当差,千万不可以失了分寸啊。”
罗三金听出罗瑞的弦外之音,缓缓点头:“知道了,爹。”
碎璧山庄虽然现在已大不如前,但原先的气派还尚有留存,当年楚唯明花费万金重修碎璧山庄,不仅把碎璧山庄建得素雅秀美、诗意盎然,还把地盘扩展了一倍多,从原来的七十亩扩建为一百五十亩,直到现在也被称为江南第一庄。只是一介白身的庄园建造得如此富丽是违反律法的,但此地官员从未对此发表过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