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当世无双的眷侣
攸宁回到家里, 刚换了身家常穿戴,三老爷和三夫人来了。
一相见,三夫人就眼泪汪汪地握住攸宁的手。直到昨日, 三老爷才告诉她实情, 她才知道家里出了怎样的动荡。
“怎么?来跟我算账?”攸宁浅笑盈盈, “我是真没辙了, 除了用你的脉象做文章, 真想不出别的让你离府一阵的借口。”
“我知道。”三夫人的眼泪掉下来, “我经不起事, 要是留在府里,也只有添乱的份儿。你为我们着想到这地步, 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有事时不能陪着你, 一想就怪难受的。”
“平时大事小情的,哪一件落下你了?”攸宁笑着取出帕子, 给三夫人拭泪, “这次实在是不凑巧。”
“别哭天抹泪的了,”三老爷笑道, “往后内宅该怎样行事,你也听攸宁说说。”
攸宁一笑, 这才与他见礼,遂将夫妻两个请到次间, 说笑了一阵。
期间夫妻两个提到了萧延晖。
之前萧延晖被徐少晖派到地方上办差了, 因被刻意隐瞒,对京城的事一无所知, 还是通过自己的心腹得到消息,火急火燎赶回来的。心情自然也很复杂。
他想为家族做更多,而如今他羽翼未丰, 遇到风雨时,家族只会尽可能保全他。
不要说此次是因萧拓攸宁而起,就算是别的房头引发的,他们做出的安排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书房。
萧拓久久地看着那两幅图。
地宫所在的位置距金陵不远,哪朝哪代建的无从考据,先帝如何发现的已无人知晓。
而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
也因为靠近金陵,他不能不见一见扶焰。
晚间,扶焰应约而来。
萧拓让他看图,又解释了几句。
扶焰先是一笑,“明白你意思。在我的地盘儿,该防的人我全力帮你防着。”
萧拓颔首,“谢了。”
扶焰星眸亮晶晶的,端详着那两幅图,“嫂夫人用多久
记下来的?”
“有那么几日,每日对着看两个时辰左右。”萧拓照实说。
“那也够吓人的了。”扶焰说着,想起一事,“把嫂夫人的脉案给我一份。”
萧拓吩咐景竹去拿来。
扶焰这才在书案前坐下来,看着萧拓,“这回你就别亲自去了。”
“听你的,不去。”萧拓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医术其实也凑合,给你的那三种药是我研制的。”
“行啊你。”萧拓道,“的确有奇效。”
“得你一句夸,这一年就没白过。”
萧拓哈哈一乐。
“回头我要是琢磨出些门道,给嫂夫人瞧瞧。”
“刚没想起来,”萧拓找出小李太医给自己的那个方子,递给扶焰,“搁一起琢磨。”
扶焰妥当地收入袖中,一口喝尽杯中酒,便就站起身来,带上攸宁的脉案,“今儿就这么着,改日再请我喝酒。”一句话说完的时候,人已到了门外。
萧拓笑了笑,心里却是明白,扶焰找到的人大抵是不能为攸宁医治了。方便说的话,扶焰早就说了,也不需亲力亲为这种大抵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此,他倒没法子询问,只能着人去查。
翌日起,萧拓召集阁员重臣与一些禁军中的首领过来议事。
攸宁仍是终日留在静园书房。
她的事情还没结束,还有两部书要照记忆誊出来。
相对来讲负担轻了很多,她感觉没有任何不舒坦,和平时好着的时候一样,只是偶尔会忽然特别疲惫,移步到躺椅上就能堕入梦境,睡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间,扶焰过来了,等在萧拓的外书房,来意是给攸宁把脉。
攸宁从善如流,闻讯后即刻前去,比起被看诊,更有兴趣的是见一见奕宁、锦瑟口中的焰公子。
进到室内,就见客座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清雅出尘,俊美无俦,望向她的视线温和,眼波格外清澈。
很明显,他对她没有任何猜忌或敌意。
“在下扶焰,见过嫂夫人。”扶焰拱手行礼。
攸宁微笑着敛衽还礼,“见过公子。”
“你们倒是让我省心,都不用引见。”萧拓道。
“我自来熟。”扶焰笑微微的,转身对攸宁做个请的手势。
这是真自来熟,而且随时可能反客为主。攸宁心生笑意,依着他的意思落座,让他把脉。
扶焰把脉时声色不动,和声问了攸宁几个问题,攸宁照实答了。
这期间,向松进门来,向萧拓通禀:“花厅那边马上开席了,您看——”
“你去忙,我代你款待公子,”攸宁先一步接过话,“好歹点个卯再回来。”府里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在,自然要管人好吃好喝的。主要的原因是,她有话问扶焰。
扶焰颔首,“只管去,我又不是外人。”
萧拓看得出,妻子和扶焰的脾性倒是不犯冲,他不需要担心什么,“也成。”语毕转去花厅应酬。
扶焰把完脉,正色望着攸宁,“不是我说,嫂夫人,你这情形糟得很,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
“好几个大夫住在府里。”攸宁说。
扶焰不以为然,“他们忙了这么久,也没拿出对症的方子。”
“尽人事,听天命。”
扶焰细细打量着她。
“给我看相呢?”攸宁唇角微扬。
“嗯。”扶焰也笑了,“放心,你不是短寿的人。”
“借你吉言。”攸宁忽地话锋一转,“你找的那位女大夫,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扶焰沉默一下,颔首,“她要先见你一面,且要你答应她一个条件。当然,如果她不能医治,也就不用谈条件。行医之人,我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拾她。”
攸宁莞尔,“医者仁心,不想治的时候,大抵认为不救是为民除害。”顿了顿,问道,“阁老是她的意中人?”
扶焰漆黑漂亮的双眉扬起,“这就猜出来了?”
攸宁解释道:“这种事,不外乎名利情仇。我要是她的仇人,她早就跟你的人说了,也不至于在路上出幺蛾子。其他的原由亦然,很常见的一点点女子心思的弯弯绕
。”
扶焰略一思忖,“我倒是没琢磨过这些,只恨不得掐死她。”
攸宁轻笑出声,“不至于。我本来就不着急。你把女大夫放了就是,我最受不了谁要挟我,见面定是不欢而散,再说她的确可以选择病人。”
“我也最不喜欢被要挟,却常做要挟人的事儿。”扶焰笑微微的,“且等等。”
攸宁也不坚持,横竖都是要欠他的人情账,她只需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该干涉他。说到底,她就从不是厚道的人,要是自己摊上这种事儿,也会窝火得很。
扶焰说起别的事,“先帝为什么要在千里之外存放财物?”
“说不准。”攸宁道,“兴许想在那边建陵寝,兴许想建行宫,兴许想迁都到金陵。不论如何,手里的钱财越多,行事越有底气。昏君的头脑跟二百五没什么差别,不是他那样的人,定是猜不出确切原由。”
“说的对。”扶焰哈哈地笑,笑容璀璨,眸子里似有骄阳的点点光芒落入。
这样的笑容,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那个再也不能见到的人。攸宁噙着笑,敛目喝茶,不让他看到眼底的哀伤。
扶焰的感触则是,与这位小嫂子竟有一见如故之感。当然,她不是好相与的人,敏锐、傲气,说话点到为止,这其实不是谁都喜闻乐见的。很多人本就不愿意接触比自己更聪明的人,这前提下,又何来欣赏。
只能说,他与萧氏夫妇很有些缘分。
当晚,攸宁回到房里,洗漱歇下之后,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萧拓拍抚着她的背,跟她商量:“不能停一停,过一阵再着手?”
“不能。”攸宁揉了揉眼睛,“你还不知道我?凡事开了头就得做完,不然就跟欠了谁的债似的。再说了,不一下子交割清楚,别人一定猜测我扣了东西在手里,连你都要跟着被泼脏水,犯不上。”
萧拓无声地叹息,“可你太累了。”
“累什么?我好好儿的,又没人催我,一直是慢悠悠行事。”攸宁语声有些含糊了,蹭了
蹭他的肩,“就知道把你关家里没好事,又添了杞人忧天的毛病。快睡觉。”
萧拓心头酸楚得厉害。
他多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
没两日,萧拓伤口结痂了,已无大碍,攸宁也完成了手头的事。
这次她没去宫里见皇帝,而是给了萧拓,“你帮我转交。上回跟她要的旨意,她要是不写,母子团圆之日就会变成猴年马月,长公主亲笔写的供词也欠奉。”
萧拓说好,当即去了宫里。地宫的事,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最缜密的安排,只希望别的事赶紧了结。
到了宫里才知道,皇帝病了,这几日太医院的人终日候在御书房。相见后一打量,她果然是一脸病容,人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神色亦是恹恹的,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萧拓带来的是两册书,一本《帝王书》,一本兵书,兵书中又包括三幅心思奇巧的布阵图。
皇帝兴致缺缺。现在她已颓唐消沉到了极点,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事情太少太少了。她翻了翻,“没想到,唐攸宁连这些也肯交出来。在她心里,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藏。”
萧拓不语。
“她要的旨意,我备好了。”皇帝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迟一些再下一道旨意,证实她已交出所知一切的旨意。”
“如此最好。”萧拓要行礼告辞,却听皇帝问道:
“当初为何扶持我登基?”
萧拓直言不讳:“实在没适合的人。”
“这些年,我到底是怎样的?”
“只要关乎你自己的事,就是一塌糊涂。别的时候还可以。”
皇帝望着他,苦笑,“如果没有眼前事……”
“钟离之事开始之日,你就已只是帝王。他的事,我常悔不当初,你亦是难逃罪责。”萧拓的视线直接锋利,“日后如何,你掂量着办,不死不休还是从善如流,都随你。”
皇帝缓缓地闭了闭眼,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拓等到她允诺的两道旨意下发,一道交给他,一道晓瑜百官之后,才回往家中。路上,景
竹上了马车,低声道:“女大夫的事,小的们已经探听清楚,而且把她底细摸透了。是这么回事……”将所知一切详略得当的道来。
听完之后,萧拓蹙眉,眼中尽是寒意。
看上他的女子,怎么总会蹦出奇奇怪怪的货色?要不是有攸宁在,他一准儿怀疑自己人品有问题——不都说么,鱼找鱼虾找虾,通常来讲,不识数的人看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吁出一口气,“人在何处?”
“晚间就能到焰公子的别业。”
“盯着,及时知会我。”
“是。”
扶焰在京城的宅院,闹中取静,景致颇有江南意境。
入夜了,月光温柔,风也温柔。
萧拓与扶焰要做的事,却与风月无关。
望见一名女子、两名丫鬟渐行渐近,萧拓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扶焰略一犹豫,心知劝不动,就道:“成,我看热闹,高兴了敲敲边鼓。”
那女子是席大夫,让他们气儿不顺的人。
大夫这一行,有很多发财的,也有很多拮据的,席大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穿戴很是考究,扶焰手下说那两个丫鬟的身手很不错。
萧拓进到室内,三人被带进来,展目审视着。
席大夫望向他,面露惊喜,随即神色变得非常复杂,“萧阁老,带我来的那些人,难道是你派出去的?”带她来的人只说是受人之托。
萧拓像是没听到一般,“假若你见到我夫人,会要她答应你什么条件,才肯医治?”
席大夫神色一滞,“要她立下字据,日后听从阁老吩咐,再不做招灾惹祸的事。”
萧拓目光一沉,“为何?”
“为何?”席大夫抬眼与他对视,“震动朝野传遍天下的大事,我不想听都听了一路。不是她,阁老怎么会遇到这么多麻烦?她本就是……”
萧拓晃了晃手指,“闭嘴。”
席大夫真就闭了嘴。她发现他眼中有了杀气,再说下去,大概真会莫名其妙地赔上性命。可他明明是她钟情至今的男子
。
“我的友人看过攸宁的脉案,与你六年前治好的那人情形十分相似,你绝对能治好她。”萧拓道,“只是,你存着的那个人的脉案不全,没记载对症的方子,病人那边你也没留底。何故?”
席大夫讽刺地笑了笑,“疑难杂症的方子,本就不可轻易示人。若非如此,方子岂不是已到了公子手里?”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医者是最不藏私的行当。”
席大夫咬了咬唇,“我不能长年累月无所事事,行医不过是打发时间。公子千万不要高看我。”
“好。”萧拓话锋倏然一转,“你的亲人朋友共十三个,两日内,我把他们接到此地可好?”
“你要做什么?”席大夫不慌乱,只是恼怒。她喜欢他,他却要劫持她的亲友,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愤怒的事情么?
“千万不要跟我讲道理。”萧拓唇角一抹残酷的笑,语声缓缓的,凉凉的,“你不肯治病救人,那就不治了,我不勉强。我杀你亲友,只是图个乐子,你也别让我扫兴,跟着看个热闹就成。”
“荒唐……疯子!”席大夫简直要被气晕了。
萧拓继续道:“另外,你至今未曾婚配,却跟几十个男人睡过,还生过俩孩子。”他也是急狠了,豁出去了。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这触犯到了席大夫另一个底限。她一直清清白白守身如玉。
萧拓笃定地道:“这是实情,我请江湖弟兄帮忙,不出三日,你就会成为四海皆知的□□,如何?”
“我跟你何怨何仇,你要这样陷害我?!”席大夫声音变得高亢尖锐,“我对你……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只有这样,你才会明白,有些传言不足信。”这女人不就因为攸宁的名声才横加揣测么?他就是要治一治她这种病。
席大夫对上他森寒的视线,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知何时,萧拓手中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他凝着席大夫的手,“你并非真正的医者,那就换个活法。留下你的手,去诏狱
度过余生,如何?”
“不,不……”席大夫声音沙哑,猛力摇了摇头,“不需如此,你不过是要我医治尊夫人,我答应,我尽全力医治就是了。”
她是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爱唐攸宁,不论唐攸宁做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何须他人置喙。反过来,比照着对妻子的爱,给她的只有残酷,因为她若不肯出手医治,就是他的杀妻仇人。
活着,不进入诏狱那种鬼地方,比任何事都重要,反之,她会一无所有。
“那多没意思。”短刀在萧拓掌中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我想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些消磨时间的事由。”
席大夫哭了起来,“是我糊涂,我知错了,求你饶了我们。”
“当真?”
“当真、当真!”
“去写。”萧拓指了指临窗备好笔墨纸砚的一张桌案,“我信不着你,方子不对症,便还照我的章程来。”
席大夫狼狈地爬起来,走到桌案前。两名丫鬟踉跄着跟过去,抖着手帮她铺纸、磨墨。
萧拓收起短刀,起身晃了晃颈子,踱步到门外,就看到了扶焰。
扶焰打个手势,与萧拓一起走出院落,“我其实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萧拓挑眉,“你以为——”
“以为你要动之以情,来一招美男计。”扶焰绷着劲儿说完,哈哈大笑,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孩子。
“混小子。”萧拓被他情绪感染,也笑起来,“我不是君子,却也到不了那地步。”
“走,好好儿喝几杯去。”扶焰携萧拓去自己安歇的院落,“方子可用的话,明儿一早我陪你回家,给我小嫂子治病。不用那混帐东西去碍人眼。”
“最好不过。”
夜恢复了本有的静谧祥和,风与月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变得更加深厚。
席大夫写了以前开的对症的方子,其中包括行针的步骤。
扶焰与小李太医等人看过之后,确实是可用的良方,根据攸宁的体质调整两味药,行针则与方子相辅相成。
萧拓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很有种与攸宁时来运转的感觉。
扶焰言出必行,每日亲自到萧府给攸宁把脉,行针则是用了一名颇通穴位的女手下代劳。
攸宁也没细究原因,只想着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一阵了。
与此同时,萧拓安排的各路人手赶往金陵,长公主的亲笔供词送到了内阁,经核实后转呈皇帝,皇帝也终于见到了阿元。
在这之前,筱霜连续见过他几次,用心铺垫,让这孩子觉出蹊跷,生出与自己相关的猜测,最终被亲口告知时,虽然仍旧是震惊、惶惑、喜悦等情绪交织,掉了泪,却不至于无法承受。
他是本分务实心怀感恩的小少年,而这并不与他的聪明敏锐相矛盾,真相背后意味着的人情世故,他明白。
见皇帝之前,他对筱霜说,我想见见萧夫人。
筱霜问为什么。
他说虽然夫人不稀罕,可我还是想当面道谢。
筱霜对他笑了笑,说实在是不巧,夫人连日劳累,身子不舒坦,实在不得空。
阿元关切地问,严重么?
筱霜心里也没底,笑得有些落寞,说不严重,改日吧,改日再相见。
阿元轻声说好。
见到皇帝,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时候,阿元看着她容颜,便知这不是荒诞离奇的富贵梦,他不再是身世不明的人,可这只是理智告诉他的,更多的感觉是恍然如梦。
皇帝见到他,对着他俊美的小脸儿,想到他这些年的处境,心疼懊悔得无以复加,搂着他,无声地哭了一场。
阿元也想哭,但是忍住了。不是想在母亲面前坚强,是根本没法子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情绪外露。
情分不是一相认就能生出的,皇帝再怎样也晓得这一点,竭力地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亲自为他安排衣食起居。
阿元一直显得很懂事,也很沉默。
如此过了两日,母子两个好歹是能说一阵话了。
被皇帝问起是如何来到京城的,阿元只说是一些人找到了自己,不知来路。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