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剑拔弩张的君臣(1)
剑拔弩张的君臣(1)
帮萧拓处理公文, 攸宁越来越顺手。在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她只要上手了,便会迅速找到麻利行事的关窍。
这大大地减轻了萧拓的负担,只需看过原委, 照着她的批示抄上去就行了。
相应而生的, 是他对几个幕僚的质疑:瞧瞧, 他媳妇儿俩仨时辰处理的公文相加,便是他寻常每日收到的公文总数, 他们呢?一整日商量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 也处理不了多少公文。
质疑了两日, 他就换了立场,晓得他们不是不尽力,而是能力有限,他给的权限也有限。
媳妇儿这么聪明干练,偷着乐就行了, 嫌弃别人是万万不可取的。他家攸宁,那可是几百年出不了一个的成了精的小笑面虎。
当然, 他的日子是不存在全然顺心俩字儿的:这一阵总被母亲唤到面前,被问及给攸宁找了什么事由,有没有把私产如数交给她。
偶尔他真要怀疑母亲是不是自己的亲娘, 但这事儿也得换位考虑:他要不是亲儿子,母亲干嘛把攸宁当亲闺女一样照顾并依赖呢?
他不爱撒谎, 到了这关头, 却不得不扯谎了,而且还要跟攸宁串供,一起糊弄母亲。
挺不厚道的,可他也实在是没法子。
他跟攸宁说了, 你再拨几个人手,把我手里的私产全部接过去。那样的话,他应承母亲也就理直气壮了。
攸宁却满含嫌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富裕着呢,哪儿瞧得上你那点儿家当?好生留着,多给娘花一些,别总那么小气。
……快气死他了。昧着良心说他穷也罢了,居然还说他小气——言官骂他骂得没词儿了,都不会这么说他。
没得选,只好串供,一起扯谎。他先前以为一准儿又被狠狠地嫌弃一番,却不想,她特别平静地接受了。摆明了是扯善意的谎言都成习惯了。
本来就不是想学好的孩子,跟了他之后,反倒添了坏习惯。对此,他真有些窝火兼自责。
好吧,为着弥补,他往后尽量少说
初六是傻孩子——她是打心底不爱听,每次听着都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样子。
他们两个一起扯谎,那谎话自然是滴水不漏。
况且老夫人根本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二人有意一唱一和地念过两回生意经,头一回老夫人耐着性子听,只是从头到尾是听天书的表情;到第二回就怕了,连连摆手,说头疼,要去小佛堂念经。从那之后,再也不敢问及此事了。
夫妻两个都觉得挺不厚道的,可也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为着弥补,得空了就陪老人家一起吃一餐饭,说说闲话。
老夫人从来是注重表象和结果的做派,几十年如一日秉承着怎么简单怎么来的宗旨,看不出夫妻两个做贼心虚,倒是觉着两个人有了点儿举案齐眉的意思——
其实经常有人跟她说,小儿子心悦小儿媳,她压根儿没信过。
那个儿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变着法儿作死的佞臣,喜欢女孩子?那是不存在的事儿。最早她甚至想过:反正攸宁也不是善茬,你拿婚事作死的话,她就能把萧府搅和成第二个顾府,横竖是你自找的。
她坚信儿子有所图的时日,相对来说太长了,想要改观还真难。
可是夫妻之间,共富贵易,携手风雨却是难上加难。
经了这一段,细细想起来,她儿子为儿媳做的还真不少。最起码,让他交私产给攸宁,他是照办了,不然也没法儿跟攸宁一起念生意经不是么?有钱的男人多的是,舍得把钱交给媳妇儿的却是凤毛麟角。
方妈妈提醒她,说最有力的证据是阁老看五夫人的眼神儿,就跟看小孩儿似的,透着宠溺。
她一阵腹诽:这不废话么?比人家大十一岁呢,在很多门第里都是两辈人了,他不把攸宁当孩子哄着,还能怎么着?
所以,老夫人的结论是继续观望。
当然了,她当然希望儿子打心底喜欢儿媳妇,那她以后也能少操些心,过得更安生。
但是,喜欢女孩子?宠媳妇儿?那真不像是她儿子干得出来的事儿啊。
她做
过一个噩梦:儿子把儿媳当官员仆从一般训斥,惹得儿媳炸毛了,寒着小脸儿让身怀绝技的筱霜晚玉收拾他,那一通折腾呦,正房都要塌了……
阴影太大,到现在都没消化。
这日,攸宁正要去静园的时候,清竹来了。
对那个小丫鬟,她的印象很深,当即就解下大氅,在椅子上坐了,着人把清竹带进来。
清竹进到门来,恭恭敬敬行礼,随后道明来意:“奴婢遇见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思来想去,似乎需要夫人成全,便厚着脸皮过来了。”
攸宁抓了一把糖给她,态度柔和而认真:“听起来事情应该不小,你且说来听听。”
就像上一次,被时夫人及其丫鬟刁难的时候,清竹不想哭,但夫人给自己撑腰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了,这次亦然。
她的小手攥紧了夫人赏的窝丝糖,头垂得更低,眼泪掉下,但竭力让语气平顺:“奴婢是被父亲和继母卖进来的,当时是为了给继母生的弟弟办满月酒。
“来府里当差之后,继母每个月都会过来,如数拿走我的月例,这一阵听说我当差还算得力,每次都要我连平时得到的打赏都如数交给她,拿到的少,就会肆意翻找,还……还顺手拿走过同屋姐妹的银钱……”
说到这儿,小脸儿涨得通红,写满了羞耻与委屈。
府里对下人一向宽和,因而谁家里来人的时候,通常都会得到带着家人到住处说话的便利。却是不想,这于别人的福气,于她却是祸。
顿了顿,清竹补充道:“姐妹被拿走的银钱,我都还了。我私下里得到的打赏,都请厨房管事妈妈帮我存放着。”
“是不是齐贵家的?”攸宁柔声问道。
“是。”
攸宁颔首,“想来你有了什么决定?不妨仔细说说原委。”
清竹称是,娓娓道:“继母总是拿不到更多的银钱,对我愈发厌弃,不止一次说过,我要是不听话,不跟家里一条心,等我长到十二三的时候,就把我赎出去,卖到风月之地,说应该能卖个好
价钱,要不就给我找个鳏夫。
“上个月我回家,父亲也是这么说。
“夫人,我只想留在府里,想离开那个家。但是,问过好几位妈妈、姐姐,她们都说这关乎我签的契书,而且不管活契死契,有一份都在我父亲手里。
“我想请夫人给我指条明路,是不是我攒够了足够的钱,到时候就能从父亲手里换回那份文书?而我想留在萧府,是不是可行的?”
攸宁听了,沉默片刻,对清竹招一招手。
清竹走到她跟前,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攸宁摸了摸她白净姣好的小脸儿,神色愈发认真地问,“想好了?”
“想好了!”清竹用力点头,“想了三四个月了。”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攸宁的赞许在于,这孩子有主心骨,而且求人的前提是先求己,做好了为目标努力数年的打算。而且——“你来问我,是因为听说过我与唐家、生母的事,对么?”
清竹立刻显得不安起来,但仍是诚实地道:“……是,您一定知晓离开家里的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奴婢便来求教了。”
攸宁眼中都有了些许笑意,“主要也是害怕,一直被家里当摇钱树。”以这孩子的家境,被早早弄到哪家做童养媳都未可知。好吧,她知道的好事也就那么多,知道的歪门邪道可是一箩筐。
“是。”清竹又垂下了头。
“事情我已清楚了,我只问你最后一次,想好没有?”攸宁道。这是最重要的,有些人对家里的凉薄是一时的,如她这样不管不顾的终究是少数。
清竹仰起脸,目光决然,再一次用力点头,“想好了。”顿了顿,又道,“奴婢不想每次回家都挨打挨骂了,我一想到家里,有时候很想跳河投井。再有,也想有一日能有属于自己的银钱,买笔墨纸,学写字算账。”
几岁的孩子,便有了寻死的心……攸宁曾有过,当时是因病痛和孤立无援,这孩子则是因着家里予以的轻贱与羞耻。
攸宁
缓缓颔首,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温煦,“心意已决便好,我相信你。这一两日,我便让秋月姐姐、景管事帮你脱离家里,日后就姓萧,好不好?”
清竹大喜过望,一时间愣怔在原地。她只是来请夫人点拨的,却不想,夫人会出手帮衬自己。
惊喜过了头,便是喜极而泣。
回过神来,她一面抽泣着,一面退后两步跪倒在地,用力磕头,哽咽道:“奴婢……谢夫人的大恩大德,奴婢、奴婢会想尽法子报答您的。”
“这是说什么呢?”攸宁亲自把清竹扶起来,“你的事情于我只是小事,不要多想。”
而在这时,清竹又道:“赐姓的事,奴婢可不可以随夫人的姓?没有夫人,奴婢怕是一辈子都没个盼头。”
攸宁失笑,“我也不过是懒得换掉那个姓氏而已,但既然你有着心思,便也答应你。”
清竹哭得更欢,很快哭成了花猫脸。要到这时候,她才有了个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单纯,不遮掩情绪,全没了平时近乎过分的伶俐乖巧。
攸宁柔声安抚一阵,唤来秋月,交代完事情原委,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对清竹道:“你和景竹一起去这孩子家里一趟,把这事儿料理了。”
清竹生父继母就算一直索取清竹例银数年,就算龌龊心思成真又一再有榨取之举,五百两满打满算也够了。那孩子是有主心骨的,谁都不能长期压榨她,这是傻子都看得明白的事。
而对于她,便是先礼后兵的事:她手头真不是一般的阔绰,能用银钱解决的事,便是最简单省心的,但若对方不知好歹,她也不介意下狠手。
外人都说,她唐攸宁最恨的是妾室庶女恶婆婆歹毒的小姑。恨个鬼呦,没有不仁不负责的双亲,她哪里会遭遇那些牛鬼蛇神?
是以究其根底,她容忍度最低的,其实是为人父母却嘴脸丑恶的。
秋月听明白之后,当即脆生生应下,笑着哄着哭成小傻子似的清竹走出门去。
筱霜晚玉送攸宁到静园门口,便
回了正房。对清竹的事,她们喜闻乐见,比之别人,别的感触就淡了几分——她们和很多同伴也是这样过来的,真见怪不怪了,最是明白不过,夫人那至为纯善的一面。
静园那边,工匠已然撤走,氛围恢复了惯有的安宁祥和。
攸宁在案前看公文、写批示。
初六十九窝在软榻上,原本相拥而眠,后来十九醒了,就开始闹腾初六,再就嬉闹起来。
十九还没长成,各路技巧都逊色一筹,于是,没多久,就被初六打下了软榻,而且是再不被允许上去了。
初六虎视眈眈地瞧着小兄弟,一脸“受够你了,再上来我揍死你”的表情。
十九和它对峙片刻,怂了,跑去攸宁身边找安慰。
攸宁忍俊不禁,指尖点着它脑门儿,“你说你图什么?”每次都讨不到便宜,偏生每次生事的都是它。
十九明显也很郁闷,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座椅扶手上,大脑袋在攸宁肩头蹭来蹭去。
攸宁只怪岁月流逝得太快,这小子长得太快。瞧瞧,现在是再不能抱起来哄了——横竖怎么长也是挨欺负的份儿,那还不如长慢些呢不是?
初六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争风吃醋的事儿,它早就不屑做了。反正攸宁是最宠它的,就算不是,她别动辄让它望眼欲穿就行了。
嗯,作为一名兽中之王,初六是非常没有追求的。
如此,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整日,到傍晚,攸宁回往正房。
路上,秋月匆匆忙忙迎上来,微喘着行礼后道:“邓二家的来了,在府门外撒泼——就是清竹的继母。”
攸宁倒是不急,且安抚道:“慢慢说。”
秋月细细解释给她听:“事情本已经办妥了,邓二满口应了,且有一位牙行的东家、一位老学究做见证。
“岂料,邓二家的人心不足,或许也是当时没在场的缘故,我们找的牙行东家、老学究,于他们都是经常听说的。
“因着您说要做两手准备,奴婢已经请外院一名管事去顺天府打过了招呼,您看,是不
是这就知会官府,把邓二家的先关起来长长教训?”
攸宁笑出来,毫不掩饰欣赏之色。这丫头从不是简单粗暴的做派,这次却破例了,足见是着实被气着了。但是,简单粗暴么,不妨来得再直接一些——
“惊动官差之前,先把那意图生事、诋毁首辅清誉的泼妇掌掴二十、杖责二十。”
“是!”秋月喜上眉梢,去往外院的脚步又快捷又轻快。
此刻,邓二家的正在萧府门前拍着地哭诉:“我们家的清竹,岂是区区银两就能买下的?我和当家的还指望着她来日嫁予个好人家呢!我只是来见一见她,你们推三阻四,横竖不让我见她,莫不是她已遭了府上五夫人的毒手?!要不是这样,又怎么会好端端地买下我女儿的一生?……”
她摆足了泼妇的架势,然而……
萧府左右半里地的位置,都有萧府护卫阻断了行人来去的路。
想看萧府的笑话?
呵呵。
早该笑话频出的年月都没有过,眼下有了形同于镇宅的五夫人,便更是不能够了。
邓二家的全神贯注全情倾覆地唱了一折戏,筋疲力竭之余,惊觉气氛跟预料的完全不同,便借着拭泪的动作查看左右,一看就呆了:一个围观的闲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有个姿容秀丽的大丫鬟走出府门,唤人对她掌掴、打板子。
她以为这已是噩梦,却不料,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被顺天府衙役搜查一番,有嫌疑的银钱——也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被衙役带走了。
亦是当日,他们就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
在牢中的日子,一位邻居来告知,他们的孩子被一位大善人带走了,待得他们服刑期满,便可一家团圆。
两口子却是愈发地惊惧惶惑:待得团圆那一日,且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狼狈的处境,儿子还肯亲近么?
邻居现出满目鄙夷:“同样是一条命,同样是孩子,怎么女儿就是能被肆意践踏的,儿子就是
能肆意践踏的?”
说着神色骤然转寒,“你们这性子是真他妈的贱!你们能有好果子吃,真就是没天理了!我只盼着你们能把牢底坐穿!”
邓二和媳妇儿没把牢底坐穿,而是去了皇庄,余生为奴。
而这结果并不在攸宁预料之中,思忖一阵,也就释然。
没过几日,皇帝召攸宁进宫。
攸宁奉召前去,行礼后便先谢恩:“邓二之事,多谢皇上成全。”虽然,那些动作挺多余的。
皇帝也知道她言外之意,道:“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已然明了?”
攸宁牵了牵唇,“不过是萧府一件微末小事而已,且无必要瞒谁,皇上的人探究到这些又施与援手,我真觉得多余。”
她说的是事实,萧府已经建起无形的铜墙铁壁,外人休想介入探询。清竹的事,本就得光明正大的行事,不需隐瞒外人。
皇帝面色转寒。
攸宁望向她,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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