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与耳坠
暴雨洗过这座城市,空气中有泥土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街道上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城市中的每个人都在各自不同的轨道线上奔波。人类的悲欢本不想通,然而总有那么些时刻,人心所向会聚焦在某一点。
京都市人民法院,几辆轿车停在路旁的车位上,等候的人把伞撑起来,乌泱泱站了一片。
最先出来的是陪审团,一面走一面议论纷纷,见到赵家接人的阵仗纷纷识相闭嘴了,各自散开。赵远本来想抱着安安出来,但小姑娘死活不让抱,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出来,上了正中央的那辆黑色宾利。
陈茹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今天的妆容依然大气得体,但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她本来以为谢尧和以前一样,会给她提供律师援助。没想到他直接放手不管,律师团是陈茹花大价钱请的,但是接外包的怎么比得上集团养出的金牌团队?
这次开庭,她只拿到了集团旗下制作速食食品分公司20%的股份,不设立在京都,市值确实有那么高,但是市场跳水那么严重,今日估值上千万的公司,明日指不定就关门清账了。
陈茹的高跟鞋“蹬蹬”踩在地上,脸色难看。
然而她又想到了什么,向城市远空望去,那里有团团堆积的浓云。
她不好过,也不只有她不好过。
比如“seven”咖啡厅,臭着脸翻看许听蕾朋友圈的谢尧。
许听蕾隔一段时间会更新微信朋友圈,不怎么屏蔽人,也没设置三天可见,曾经的记录都能看见。她在京医大读书,和室友聚餐,去香山看叶,在长城上对着天空许愿;她的人生并没有因为他而停滞,依旧充实有趣,丰富多彩。
可是没有她的那七年,他昼夜颠倒,用香烟麻痹自己,染上了不小的烟瘾。
“……我猜,你在看什么重要合同?”旁侧是他在美国认识的合作伙伴杰西斯,做的也是风投,到中国来也是为了了解情况后打开市场。
谢尧按下手机侧面按钮关掉屏幕,面无表情:“不是。”
手机放在桌上的前一刻,杰西斯注意到屏幕上是一个女孩儿照片。他往后斜靠,坏笑地挑起一边眉:“小女友啊?”
“……没。”
不偏不倚,正往痛点踩。
如果是以前的谢尧,一定会神态笃定地回句“以后就是了”;可是现在他犹豫了,阖目之间尽是她稍微一碰就往后退缩、浑身戒备的样子,好像他是能伤害她的洪水猛兽。
但他曾经也确实真真实实伤害过她。
伤疤揭开,痛生生血淋淋。
本来胃就不好,商业酒会之外的场合很少喝酒。这会儿喝了几口冰美式,嘴里是挥散不去的浓涩微苦,一下一下刺激着他突突直跳的神经。
“seven”是不少白领光顾的场合,吧台那边几个二十出头初入社会的女孩凑在一起,含羞带怯地往这边看来,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个打扮靓丽的卷发姑娘蹭过来:“帅哥,请我喝杯咖啡吧?”
谢尧正出神,并没有注意。
杰西斯上下打量姑娘几眼,那双蓝眸亮光一曳,笑道:“他是个柳下惠,你放弃吧。”
卷发姑娘轻笑一下,眸中灿灿:“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趣……”
她正说着,谢尧抬眼看来,鹰似的剑眉,眸光冷冽,看上去并不好招惹。
卷发姑娘哆嗦一下,仍扬起秀眉,挑衅似的对上他的眼。
谢尧在看她的耳环,一对带着叶子的卡通红苹果,女孩儿过了二十五岁就很少有人带了,正适合她这个年纪,平添了几分俏皮。
七中的文艺汇演上,许听蕾也戴过这样一幅红苹果耳环。不过她没有打耳洞,是用耳夹夹上的——晃啊晃的,眼睫扑闪笑意清滟,把他当猫儿逗。
她要上台表演话剧,全程二十来分钟,下台的时候第一件事是过来找他。
“尧哥,我耳朵痛。”她眼边微红,嗫嚅道。
谢尧靠近她,小心翼翼给她取。
她应该很痛,谢尧听到她的抽气声,但是她没有说。
“……你疼了要说。”
“不疼呀。”她看过来的时候,左脸是带着酒窝的,眼中似坠入了九天的银河。
——取个耳夹,比投个三分还难。
谢尧度过了他那时极为漫长的一分钟,可能只有六十秒不到,由于打篮球变得粗粝的手掌心躺着一对红苹果耳环,心在那时缩成小小一团,不知道怎么的就半蹲下来,在许听蕾红肿的耳边小心吹气。
听说这样可以不那么疼,也不知有没有科学依据,而是那时的本能,就像蚊子咬了总爱用指甲划个十字,手被烫了总要去捏耳垂。
“开窍了?”杰西斯贼兮兮地凑近。
回忆这时被迫掐断,从那一刻抽回现实的感觉,让谢尧一阵恍惚,恍惚过后心里就利针划过似的疼。
卷发姑娘左手撩起几缕发丝在手心打转,往她那些姐妹处得意地睇了一眼。
谢尧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伸出手去揉胀痛的太阳穴,直接起身往外走。
前一秒还沾沾自喜的卷发姑娘愣在原地。
“凯登!”杰西斯拿上自己的外套追出来,“不是吧,哪有你这么绝情的?虽然亚洲人都长得差不多,但那姑娘的确很带劲啊!”
“带劲你自己上吧。”谢尧现在心绪乱得很,没时间和他东扯西扯,上了车就往金芒果大厦疾驰而去。
他这半生还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一种惝恍的、若得若失的无措感,这种无措激怒了他心里那只暴躁的野兽。
所以,不如把这些旧事封尘。
他要去办公室找那张照片。
人都不在了,照片留着有什么意义?
“蕾蕾啊,你过去歇着吧,桌上有梨子,还有几个橘子,想吃啥自己拿。”邵云霜在剁饺子馅料,菜刀在砧板上一起一落,速度极快。
“没事儿,妈,我来剁吧。”许听蕾接替她的位置,开始剁肉馅。
邵云霜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厨房顶上的灯光照射下来,她鬓角的几缕银发就像斑驳的湘妃竹,岁月已经在她身上刻下了划痕。
她没有走远,只是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冰箱里有酸奶,你要不要喝?”
“我刚才喝过一杯呢,妈你忘啦?”
“噢,噢。”邵云霜讪讪地低下头,蠕了蠕唇,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
许听蕾觉察到她的目光,但并没有说话。
“……蕾蕾啊,你在那医院做得好不好?”
“好着呢,工资高待遇好,同事也热心。”
“噢,噢。”邵云霜觉得自己手没处安放,又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儿,因为从实在说,她确实不算个好母亲。
她以前和丈夫做的是小本生意,经常在各地来回奔波。在北京这样科技飞速发展的城市,小零售市场拥挤而且没有出头之日,每天担心着能不能糊口,总是忽略这个女儿。
她很听话,吵架几乎不怎么顶嘴,性子很乖,还考上了名牌大学。
如果全撒手也罢,当她收到谢母的电话之后,对方添油加醋说了一顿,把许听蕾形容成了一个“嫌贫爱富”而且“不自爱”的女生。
她记得女儿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跟她说“妈妈,我不是一个不自爱的坏女孩”。
这姑娘太听话了,邵云霜从前把所有错都怪给她,她也不会说一个字。但是这一次,女儿反驳了她的话,邵云霜却信了别人。
许听蕾大学毕业后,这件事情谁也没有提起过。
后来女儿渐渐长大,她慢慢变老,时间似乎真的可以磨合一切——何况是血脉之亲。
虽然许听蕾依旧孝顺体贴,但她常常害怕女儿还在怪她。
“蕾蕾啊。”
“嗯?”
“……大学那个小子,家里很有钱的那个。你们还有联系吗?”
许听蕾怔了怔,随后说:“……没有了。”
“妈妈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怪妈妈。”
“哎呀,你直说就好啦。”
“其实,你们分手后,不是说他就去美国了吗。其实他给你写过几封信的,有的时候还会送非常名贵的首饰,都是大牌……”
许听蕾拿菜刀的手顿在半空中。
“蕾蕾,你不要怪妈妈啊。我没有想到那个小伙子对你这么用心,那些珠宝拿去鉴定过,都是正品。”
许听蕾放下菜刀,把手套和围裙拿下来,瞳孔微缩,语调不知不觉往上扬起:“信呢?”
“哦,那个啊,应该扔了吧。”邵云霜被她泛红的眼边怔了一下,“不过那些名贵的首饰我都给你留好了……”
“留了多少?”
“都留着。”
“我说信。”
“留了一封吧,用的纸也都是高级的牛皮纸,看着可好看了……”
邵云霜打开储物室的一个小抽屉,里头装着各种闪着光的首饰,有耳坠、项链、手链,还有发圈和夹子,基本上都是卡通类型的。
许听蕾简直想象不到谢尧去买这些东西的样子。
在最底下,邵云霜终于找到一封信。
信发黄了,字迹不能认清。
许听蕾小心吹开上面的灰尘,才勉强看清几行字:“蕾蕾,能不能不要分手。等我以后赚了钱,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真的。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你要等我好不好?”
高中作文常年不及格,写个字都要叫苦连天的人,写了满满一页。
语病到处都是,话不着调,表意不明。
她把这封信塞进衣服兜里,直接往外走:“爸,妈,我下次再来看你们。”
“闺女,首饰要不要拿点走?”邵云霜跟出去喊道。
“不了!”
许听蕾坐上一辆出租车,吞了口唾沫,急道:“师傅,麻烦金芒果大厦。”
“哟,那地方的公司可了不得。”北京的司机喜欢唠嗑,拉着你聊到天南地北。
可是许听蕾已经没有心情管这些了。
她心急如焚,若沸汤翻滚。
她要去找谢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