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巷口的晚餐店已经蒸腾起袅袅雾气,蔼蔼的薄光透下来,渗透到黑夜的边际。路人行色匆匆,昏暗的灯光下,晚餐铺子里是人群乱糟糟的交谈声。
许听蕾路过这家店,抬头驻足了一会儿。
从前北京很有多这样的铺子,她上大学的时候经常过去吃云吞面。
那时候,谢尧会用十分嫌弃的表情跟着她一起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吃完面,然后又厚着脸皮再要了碗馄饨。
“小花儿,吃面呐?”铺子的伙计望过来
“不吃。”许听蕾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微信嘟嘟响了两声,是袁泽发来的:“我已经到了。”
伙计以为她在拿手机拍照给朋友,调侃道:“人家问你啥味儿,你怎么说?”
“从前来吃过,但今天有事儿。”
许听蕾朝他笑了笑,打开微信,回了句“马上来”。
“现在很少能看见这样的铺子了。”许听蕾上了车,袁泽往那头看了一眼。
“嗯。”许听蕾把安全带系上,“我从前经常吃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只会去那些咖啡厅什么的吃甜品。”
“……也没有。”许听蕾看向车窗外,路过的街道两边栽满了香樟树,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收回视线,眸光清泠泠的,往驾驶座上睇去:“对了,论文的事儿,谢谢你呀。”
袁泽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有点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释然地看向她:“噢,也没什么啊,我就跟我堂哥提了几句。”
就提了几句?
许听蕾歪了歪头,也没有再多说,感谢道:“下回我请你吃饭。”
“吃饭这个可以,但还是我请你吧。”
严薇琳说是小聚,地点选在王府井的一家餐厅,价格昂贵。私立医院本就赚钱,像这样的团建也会举行,员工不用自掏腰包。
这是一家典型的法兰西风格的餐厅,装潢大气,华美的轻欧座椅和精致的水晶吊灯充满异国情调,单人用餐一次费用也高达上千。
许听蕾有些惊讶,虽说领导要笼络员工,倒也不必这么破费。
推开沉重的金边纹路门,二人来到一间雅致的包厢,里头还没有人,淡淡松木香的松木香很是好闻,据说这是王府井“最具法兰西血统”的餐厅,处处透着罗曼蒂克的气息。
“不是说员工团建,这里的包厢哪里坐得下呀?”许听蕾疑惑道。
袁泽惊讶地看她一眼:“当然不是团建了,是院长安排的私人饭局,你不知道吗?”
他看到许听蕾面上的表情一点点冷下来,连忙说:“来都来了,你——”
许听蕾抿了抿唇,正想往外走,门就被推开了。
严薇琳穿着一袭优雅的小礼服,垂着眼睫朝她看了一眼,撑着门请人进来。
李院长今天也穿着正装,头发用头油抹的锃亮,打着靛青色领结,应该是他太太的手笔。
“谢总,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来。”
“不算忙。”
“哈哈哈,看来谢总对我们医院的项目很是看好啊。”
“……嗯。”
严薇琳退到一边,脸上带着热情诚炙的笑。
谢尧走进门,一身黑色的西装,肩阔腿长,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颔的弧度十分流畅,身材颀长,仿若琼林玉树。
他没有看过来,好像对这个饭局并不在意。
许听蕾怔然,这瞬间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小许,你还站着做什么?”袁副院长紧跟着走进来,皱着眉头看向她。
“李院长好,袁教授好。”她礼貌叫了两声,垂着眼并没看过来。
她没有叫谢尧,袁副院长正想说话,突然接收到秘书小艾的眼神信息。
小艾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使劲摇了摇头。
袁副院长的眼神暧昧地在许听蕾和谢尧之间游移,觉得饭局组对了,这俩人指定有某些关系。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资本相关,医院的某些高层也到了,只有许听蕾资历最低,她思忖片刻,觉得上菜口那个座位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在场的人都穿着正式,只有她穿着比较日常的雪纺连衣裙,许听蕾觉得非常不自在。
袁泽也走过来想坐她身边。
“许医生,你过来坐呀!”严薇琳朝她招了招手,眼神示意谢尧旁边的那个位置空出来。
许听蕾闻声抬头,正好对上谢尧的视线。
他的眼睛很清澈,睫毛浓密纤长,瞳孔深邃,只是常常显出不耐烦且淡漠的神色,好像世间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这一刻,他同样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他们从未认识过。
谢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个饭局。
来的那些所谓的“高层”都只不过是这家私立医院的某些领导,或多或少有些攀亲带故的联系,而且鱼龙混杂,多半是庸才,他本来会直接拒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让秘书去打听来的都有谁。
确认名单后,谢尧让小艾推掉了晚上的一切工作。
“第二天上午的呢?也推掉吗?”
“……嗯。”
谢尧伸手整理自己的袖口,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有种陌生的青涩感。
……她知道论文的事是他帮了她吗?
她知道了会怎么做?像他们从前那样,把她所有零食都摆到他的课桌上,然后撑着下巴说“谢谢你”吗?
谢尧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结。
不管怎么样,按照她的性格,都会对帮过她的人表达感谢,哪怕这个人是他。
“小艾,你帮我找一下那套深黑色西装——衬衫领口有金色纹路的。”
“那套阿玛尼的吗?”
“嗯。”
他套上皮鞋,伸手去打领结的时候才自嘲地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刻意。
黑色柯尼塞格在路上行驶,他侧过眸看向窗外,又想:如果她当面谢自己,那就等下次再制造机会见面;如果她向别人要了自己的微信号,那就第二次再同意;如果她饭局结束了跟他走——
谢尧沉了沉眸色,据他的了解,许听蕾还没这么大胆子。
高中的时候就胆小得跟猫似的,什么也怕,语气稍微重点就哭鼻子。
走进包厢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裙子,显出窈窕的曲线,身边站着不知哪儿来的黄毛。
严薇琳叫她过来坐,她的表情好像受惊的兔子。
谢尧将手肘撑在桌上,眸色淡然,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拒绝。
“这……不大好吧。”许听蕾愣了好一会儿,才嚅出一句话。
桌上一些领导互相交换了眼神。
“哪里不好?让你过来你就过来。”袁副院长一副主持者的模样,“小姑娘家家的,坐在上菜口多不好。”
“这个,还是让我们坐这儿吧。”袁泽连忙说,“在座的都是前辈。”
许听蕾也跟着点头:“前辈们先坐吧。”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起来,袁副院长偷偷用余光打量谢尧的表情,见他面上发冷,应该是有些不快了,却又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擅作主张让许听蕾坐过来,还是许听蕾没有听话而不快。
“坐,直接坐。”严薇琳见状立刻和稀泥。
各式菜肴一道道呈上来,法式冷头盘上的是蔬菜海鲜配成的沙拉,也有几碟煎炸的热头盘,主要是开胃的。
在座的人间谢尧开始动刀叉,也跟着吃起来。
然而谢尧只是尝了一口,就兴趣缺缺地放下刀叉。
他的目光瞥向左侧的墙壁——那头有个不大明显的镜面,可以映出许听蕾所在的方向。
她好像比高中的时候瘦了许多,脸上没什么肉了,眼睛显得更加精致漂亮,头发也逐渐养长,扎成一个简单的低马尾,妆容很淡,白净且清爽。
裙子不适合她,太过成熟了。
印象中她没怎么穿过裙子,只在校运会开幕式上穿过一次jk制服。
好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直勾勾看着她短裙下笔直修长的腿,那眼神他怎么看怎么不爽。
这次也是,她身边坐着个看着就傻不拉几的黄毛,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来的非主流。
她还在跟非主流攀谈,不知道讲了什么,时不时微笑一下。
左脸有个酒窝。
啧。
谢尧的脸色阴郁,金属质地的打火机“啪”地按响,点燃了一支香烟。
严薇琳和袁副院长交换了个眼神,明光医院高层群里马上讨论开了。
“是不是菜品不好?谢总很不爽的样子……”
“这家餐厅也算是米其林三星级别了吧?人均几千啊。”
“别玩手机了,这种饭局都把手机放下。”
许听蕾注意到其他人的变化,正疑惑,袁泽发来群里的聊天截图,并说:“这个谢总好像很难伺候的样子。”
许听蕾想,哪里是好像,分明是难伺候得要死。
“对。”她回了一个字。
中国人的饭桌礼仪和西方国家非常不同,一杯酒拉近距离,三杯酒结交人情,饭桌上红的白的都上了,也没管上没上热菜,袁副院长率先起身给李院长和谢尧敬酒。
就这样的饭局还想让他碰酒?
谢尧杯子里装的是柠檬水,也没换,只喝下一口算是应了,只有李院长敬来的他喝了杯红酒。
袁副院长把头转向许听蕾:“小许,别玩手机了,过来敬谢总一杯!”
许听蕾:“……”她明明只摆弄了手机一下。
毕竟是社畜,以后还要在这行混,在场的哪个她都惹不起。于是许听蕾乖乖倒满一杯红酒,站起身来,把高脚杯送过去:“谢总,我敬您。”
她的动作恭敬且不刻意,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
谢尧刚和李院长喝完,杯子里还有浅浅一层红酒。
他的目光不夹温度,声音低沉淡漠:“这是阿马罗尼产的红葡萄酒。”
许听蕾望向他。
谢尧:“度数在145%以上。”
许听蕾连忙低下眼来,讷讷回道:“没关系,您喝柠檬水就好。”
她说着,直接仰头咕嘟咕嘟把红酒喝进肚子里,这酒入口甜,后劲苦,酒精在这富有层次感的变化之中掩饰得非常完美。
谢尧微抿薄唇,同样喝了一杯红葡萄酒。
“谢总,我也敬你,祝你‘启澜’生意兴隆啊!”袁泽见状也倒了杯红酒,起身举杯。
没想到谢尧又和刚才一样了,只喝了口柠檬水。
袁泽一哂,悻悻然坐下。
谢尧掸了掸烟灰,一双长眼幽深低沉。
就黄毛这傻样儿,还想劝他酒?
副菜和主菜陆续呈上来,副菜多用鱼类和贝类的“白肉”,而主菜则是例如芥末籽蜜糖鸡翼、无油烤猪肋排之类的红肉。
许听蕾埋着头啃猪肋排,也没管餐桌上涌动的风云。
但总有人佯装不经意地提起:“许医生是南方吧?”
这话是严薇琳说的,许听蕾知她是明知故问,仍旧点了点头:“嗯,是。”
“南方姑娘脾气都温和,而且长得水灵。许医生皮肤好,一看就是水乡生养出来的。”
“……谢谢,您过誉了。”
“哈哈哈,我觉得这样的性子好,贤惠,温柔,很多人追呢。”
“……也没有吧。”
“在哪儿读的大学呀?”
“叮”——是酒杯搁置在桌面的声音。
许听蕾连忙假装上厕所,逃离现场。
严薇琳不说话了,她把目光移向声音的来源,蠕了蠕唇,小声道:“……谢总,菜还合适吗?”
谢尧没拂她面子,却也明显不愉:“一般。”
“呵呵,都怪我没选好。”
谢尧没兴趣接她话,他把烟掐灭,站起身,拿起挂在木质衣架上的外套,披上就往外走。
“谢总还有工作,大家慢慢吃。”小艾安抚众人,快步跟上去。
包间是自带卫生间的,可是许听蕾选择到外面来,本来也不是为了上厕所,只在盥洗盆里用冷水扑了几下脸。
她的心绪很杂乱,就像是密密麻麻的网,将她束缚进去,怎么也挣脱不开。
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和方才有些不同,似乎带着隐忍的情绪。
“蕾蕾。”他声音低哑且富有磁性。
许听蕾回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唇微启:“谢总。”